烏衣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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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妖



    



    金陵。中秋。



    一船醉仙笙歌,一湖清明月色。



    搖搖蕩蕩的兩層龍頭畫舫,穿花過柳,搖蕩著水麵的清波,搖蕩著皇後娘娘眸子裏溫柔可人的眼波。



    貼身侍女雙手奉上一盞桂花酒,小聲討好自己的主子:“聖上和娘娘今夜真是鸞鳳和鳴啊。”



    皇後一手接過金杯,一手掩了唇邊得意笑容,轉過蓮花玉麵,眸中洋洋自傲瞬間融入了柔柔月色。



    景泰藍的流雲護甲舉至齊眉處,金杯中的玉釀又奉給了她的主子。



    龍袍上的蜿蜒金絲反射著耀眼的光芒,這迎風而立的皇帝,麵貌……麵貌生的怎樣並不重要,他是天子呀,就算長一副豬頭猴腮,屁股底下是龍椅,九州之內,誰能比擬?



    算了,還是滿足你的好奇心吧。



    這皇帝,眉長,卻顯淡了些;鼻秀,小山腮間伸展;一口白齒,卻因為換乳牙時貪吃梅子,有幾顆長得略略出了軍列;兩葉曲線分明的唇,鎮日愛飲甘茶,細紋中竟能品出幽幽甜絲。



    你也想嚐嚐嗎?



    哦,等等,還沒說那眼睛呢!兩點秀目,深眸中緊張地燃燒著一片火光。火蛇漸漸變成了火鳳凰,紅彤彤雙翅衝天,怎麽掙紮也飛不動。



    困鎖鳳腳的牢籠,正是他寵妃的居所——宸風殿。



    “皇、皇後……你看,愛妃、愛、愛妃……走水了。”



    忘了告訴你,這皇帝一著急就口吃。



    不必說了,今晚的旖旎團圓,就要變成喧天救火。龍船如箭,禦駕回鑾,眾人慌慌張張隨君上岸。



    “好端端的,非要在宮中點一千盞花燈,怎能不出事?”皇後的口吻,半含酸楚,半含慍怒。



    要你管!



    她宮中的上千盞“一點紅”,都已經化為灰燼,但是她還有石榴裙,紅得比龍袍金絲更耀眼。



    青石路旁,火樹銀花,還點著雕菱花的宮燈,雕牡丹的宮燈,雕芙蓉的宮燈,各色花型,讓人迷亂。



    借著眼角心頭這點子亂,她一頭撞到暖暖的龍繡服上,嬌柔哭道:“皇上啊,宸風殿著火了,今晚我睡哪兒呀?”



    “你……你睡在朕的寢殿吧。”皇帝攬著一條水蛇腰,瞬間迷惑了心性。



    她笑,朱唇比石榴裙更豔,眉梢比鳳凰尾還翹。



    “妖……妃……”



    皇後斜望湖光,苦蓮子般一顆一顆咬碎在嘴角的字,她隻認作恭維。



    



    



    魔



    



    母後深夜召見,將他從寢殿溫柔鄉中“請”出來,隻為三件事。



    第一件事,shā rén。



    “哀家的密探回報,梁王私造wǔ qì,征兵謀反之事,證據確鑿。如今,為保全我們母子的身家性命,務必是要先發製人。哀家已經遣人征召李將軍從邊關撤兵,前來剿賊救駕,三日內便可鏟平梁國。”



    端坐鳳椅的老婦,雍容華貴的衣衫下,包裹著蒼白肥碩的身軀,鎏金牡丹簪,盤卷著蒼白油光的銀發,那眉,彎如蠍尾,那齒,利若蛇牙。



    “多謝母後運籌帷幄,兒臣又要坐享其成了。”



    他唯唯。



    “懿旨終歸隻是哀家婦人之見,有了皇上的聖旨和玉印,昭告天下,平叛梁王,此事方能名正言順啊。”



    “母後所言極是,兒臣這就去寫詔書。”他痛快地答應著,心中冷笑。



    若不是你當初一條毒計,誣陷梁王母妃鎮魘先帝,害她淩遲處死,梁王又怎麽會朝朝暮暮都籌劃謀逆?



    第二件事,shā rén。



    “皇上且慢,還有一事。”



    太後喚住他,狹長鳳目更顯陰沉,道:“據密探來報,梁王還勾結了京中逆臣,想要裏應外合,覆我朝綱。”



    “是嗎?這逆臣是誰?”他惶恐。



    “應該就是你那妖妃的父親,柱國將軍鄭瞿。”



    “鄭將軍是兩朝肱骨,此事還容兒臣拿到鐵證,治他的罪才能服眾。”



    “皇上呀,你心腸還是太軟。”



    梁王深謀遠慮,京中內應,豈會隻有鄭瞿一人?他笑得更溫順,眼中雲煙繚繞。



    往事曆曆在目,在過繼到她膝下之前,他終日惶惶難終,徹夜心驚膽戰,有段時間,連飯都不敢吃,隻百遍清洗了梅子,不管酸甜,塞入口中充饑。



    第三件事,還是shā rén。



    “斬草要除根,你那妖妃鄭蘿,如果不舍得砍頭,舍不得淩遲,也舍不得鴆毒,那就賜她一條白綾,留個全屍吧。”



    蓮花漏淺,露重夜濃,更顯得天清月明。



    雕窗大開,霜華滿殿,龍榻上,銀鉤卷了繡帷。她嬌軀半掩,枕著一彎雪臂,清澈如山泉的雙眼,望向玉盤。



    “怎麽不安歇?”他自行卸下玉冠,解開錦袍。



    “這深宮內院,陰氣太重,你走了,我一個人有點怕。窗外的廣寒宮雖遠,看得見,去不了,卻好歹住著個多情的神仙。”



    他鑽入



    “別怕什麽妖魔鬼怪,這世間,就數人心最壞。”



    



    



    鬼



    



    昨宵窗外,幽白魂魄般,冉冉飄過窗外的孔明燈,一共七盞。



    暗語是:孔明七盞,輝園西南。



    她攀上假山,轉入石洞。耀眼日輝,穿過梳子般的假山石眼,扭曲得影影綽綽,光怪陸離。



    一壯一瘦,兩條黑影,肅然長立。



    她盈盈拜上,哦,不拱手拜上:“屬下來了,將軍有事吩咐?”



    兩條黑影,轉過身形。壯碩的那位,揭下蒙麵黑紗,豹眼鷹鼻,刀唇如削:“梁王現已起兵,劍指京師,不日便可榮登大典,你要多加留意,決不能讓邪毒妖後和那木偶皇帝逃走,實在等不到攻城之日的話,就提前下手。”



    “這……是梁王的意思?”她眼底藏著少許憂慮。



    “梁王旨意,必要手刃妖後,在我看來,死後鞭屍,也可以解恨。”



    留一洞透骨冰冷,壯碩黑影,鬼魅般消失不見。



    消瘦身形,嘴角的笑狡黠非常:“好一個鄭蘿妖妃啊。”



    “周冠,你想死嗎?”她瞪圓了眼,怒目而視。



    “我認錯。”狡黠換作油滑,“從小就這麽凶,當心惹惱了我,這次不幫你金蟬脫殼哦。”



    “閉嘴,快滾。”



    她話雖狠絕,語氣卻輕柔。



    一洞日影斑駁,他身形不見,曾經站立處,遺留著小小一團絲絹,樹葉般大小,柳絮般輕柔。



    她躬身,素襟流瀉牡丹花,長袖墜落風卷雲。



    “五更火滿門,轎馬喧如市。”



    讀罷,她暗自怨罵:“天殺的,非要早朝起事嗎?又害我睡不了懶覺。”



    梁王謀反不假,但是他的盟友,他的馬前卒,卻是駐軍距離京城不足兩百裏的趙王。



    區區兩百裏,軍帳前,馬蹄的煙塵還沒有落下;城樓下,先鋒的鐵錘就已然高舉。



    雲幕遮天,那幽冥般的蒼穹,不知哪裏被利劍捅開個窟窿,向人間灌了一夜的雨。



    五鼓雞鳴,東方紅霞舞動著綺麗裙裾,長街上一列車轎如流動的火龍。



    同病相憐,枯草惜微雨,君王晨起,眾臣早朝。



    



    怪



    



    宮門尚遠,水沒馬蹄的石板長街,兩側樓台黑奎奎地夾立著。



    嗖!嗖!嗖!



    萬箭齊發,寧可錯殺無辜一百,絕不會放過鄭瞿一個。



    柱國大將軍,十年沙場,百戰未死。而今,赤手空拳,怎撐得到半柱草香成灰?



    官服千瘡百洞,血河萬溪一統。



    青靴底,沾著幾百人不同的血,腥的、臭的、濃的、淡的……



    禦前侍衛送來的木匣裏,一顆人頭,豹眼圓睜,死不瞑目。



    太後滿意地笑了。



    身形消瘦的周冠,劍速驚人,早已放倒了一百守將,讓城門大開,而後放馬迎上白衣孝服的梁王,獻上了最後一封禦筆書信。



    與梁王勾結最深的京中反叛,不是鄭瞿,而是當今聖上!



    叛軍入城,於民,秋毫無犯;於官,安撫亡眷;於深宮……梁王直衝慈安殿。



    朱門沉重,繡簾深陷。老婦人金杯玉盞,想要飲鴆自盡。



    “想得美!”他掀翻桌幾,利劍砍落了她的雲髻。



    夕照割透宮門簾紗,琥珀霞光中,銀發飄灑,蒼老的麵容,溝壑歹毒,斑紋醜陋,等待她的,將是求**的fù chóu。



    然而,新帝登基,舊主何在?



    烏衣巷中,牆角裏野草芬芳,陋門內花燈綻放。老板李生青年俊朗,卻精打細算,出入皆有明賬,老板娘周氏麵嫩心寬,縱然大步流星,來往分文不讓。



    左鄰右舍,深以為怪,後來連那儒雅的書院先生,來買花燈時,也忍不住嘲笑:



    那哥兒,你姿容英俊瀟灑,怎麽說起話來,如此粗俗市儈?



    那姐兒,你麵貌閉月羞花,怎麽做起事來,這般霸道潑辣?



    



    



    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