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青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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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穿一件點繡著零星桃花的鵝黃短衫,下係著一條內鑲著流雲白紗的水藍羅裙,我跨坐在朱紅木欄上,倚著柱,晃著腿,嗑著瓜子,看樓下的熱鬧。
芝麻街頭的雜耍班子和芝麻街尾的賣唱戲團打起來了:扮老生的壯漢與胸口碎大石的胖子頭抵著頭,手掐著肩,咬牙切齒;扮醜的小個子和戲猴的矮冬瓜棍子砸棍子,腳絆著腿,橫眉豎眼;雜耍師父和戲班老板都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的人,一個敲著鑼,一個打著鼓,一套詞三本書地對罵,麵紅耳赤。
眾人隻道兩家爭地盤,看熱鬧不嫌事兒多,卻沒發覺錢褡裏輕了,腰包下漏了。
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在人群裏擠來擠去,手腳還挺利索。
對麵茶樓上,幾個輕薄子弟向我擠眉弄眼,噘圓了嘴吹那黃鶯兒的嬌聲。
我把瓜子皮摻在好瓜子裏,拿張草紙包了,一把扔到對麵茶桌,轉身“咯噔咯噔”跑下木梯,進了內堂小間。
這裏邊更是熱鬧:趙夫人拿馬鞭子把小姨娘打了個痛快,勒令她當著一眾丫鬟婆子的麵,寫下悔書,手指沾了細皮嫩肉滲出來的血,畫押認罪,然後指天起誓:從此不再作威作福,隻一心一意當牛做馬。
她敢不發誓嗎?
被捉奸在床,要麽浸豬籠,要麽認命賤。
這群人走後,圓桌上是六張百兩銀票。男人呐,千萬別惹悍妻,管你多少血汗掙來的銀子,她扔下的時候,連響聲都懶得聽。
床榻上,雪白薄衫的“奸夫”,悠哉悠哉地穿了青緞鞋,披上蜀繡袍,走到紅漆圓桌邊,自斟了一杯酒,蒼白的手指,修長,好看。
我掃了一眼自己那十片染了鳳仙花的指甲,心中的妒意稍減了三分。
男人仰頸,傾酒入喉,優雅如白鶴追雲。
我心中的妒意,又從腳底升起。
男人呼出一口氣,心情暢快,動作輕柔,然後再次垂頭,拿青花瓷壺斟酒。頹廢的模樣,恰像是匹目光憂鬱,尋覓仙草的神鹿。
我心中的妒意,已經填滿丹田。
三千青絲,兩灣鬆泉,舉世無雙自成雙的唇,起身鴻雁翩翩,將笑梨渦淺淺,這貨色,美得連醉春樓的花魁都嫉妒。更何況我這樣一個姿色平常的女子。
月菱姐,蓮步輕輕,走進房間,款款坐在桌前。
他放下酒杯,拿起兩張銀票,單手遞給了她。
想到還有我的份,急忙走上前,站在月菱姐旁邊。
他仍舊取了兩張,遞給我。
“長得貌比潘安,應該去選駙馬才對,怎麽能一直幹這樣的勾當?”
月菱姐圓圓的臉,兩腮微胖,目光柔和的眼,就連嘲笑時也麵帶善意。
他低眉,嘴角閃過一絲抽搐的笑,繼而似笑非笑,道:“如若公主相貌醜陋,我豈不是要吃虧了?天南地北,海角天涯,終究有一天能遇到國色天香的女子。”
月菱姐笑著舒了一口氣,淡淡地道:“天南地北,我以後不能陪你們去了,我,要嫁人了,嫁一個普通人,你們不必認識。以後就在這明水鎮,用我的積蓄做本錢,開一個茶樓,就跟對麵那家一樣。”
我一愣,突然覺得這屋子裏好靜好靜。
他似乎早已料到,目光,笑顏,都波瀾不驚。繼而,他拿出自己的一張銀票,又從我手中拽走一張,湊齊了二百兩,梨渦動人,向月菱姐道:“既然要分道揚鑣,隻能祝你們白頭偕老,百年好合了。”
說完,他整理衣衫,玉帶束腰,取了薄薄的行囊,閑步淩波,瀟灑出門而去。
我戀戀不舍地望著月菱姐,對這突如其來的離別,不知所措。
“去吧,去吧。”
月菱姐滿麵歉意,向我搖搖手。
我隻好飛跑出門,追到街頭,在人群裏尋他的背影。、
他,很容易找:
白衣束冠,高挑修長,三千青絲,飛流直下。
我的妒意,已經流瀉在眼角眉梢,腳下與他保持著距離,不近不遠地跟著。在千帆渡口,他雇了船等我,順流而下,黃昏時到了杜娟山。
杜鵑山,是埋葬師父的所在。我的師父,也就是他的父親。
他們父子令人嫉妒的絕世容顏,跟他行囊中那隻描金鐵笛一樣,屬於家傳。風神俊朗,蜜語甜言,籌劃了無數風流勾當,虛應了多少郎情妾意,單單都隻為錢——金珠銀錠,玉環瑪瑙,古董紙票。
他們一身行頭,動輒百金千貫。而我,在師父去世前,終年也就幾件粗布衣裳。後來師父癆症病重,吐血吐到臉色焦黃,不知道是酒癆還是色癆,在榻上躺了兩個月,一命嗚呼了。從那以後,每次成了一筆買賣,他都分我錢,買綾羅綢緞,胭脂水粉……
我獨自拔那墳頭的草。他取出鐵笛戲弄宮商。
冷冰冰的墳頭,讓我想起了師父冷冰冰的臉,從小到大,多次想要賣掉我呢。
我便不再拔草,抱膝坐在樹下,看餘輝斜照,眾鳥歸巢。
夕照涼,他的笛聲更涼,聲聲入耳,是從未聽過的,抽刀斷水的決絕。
“你,什麽時候也跟我分道揚鑣呢?”
我盯住他,淡淡地問。
他收起了鐵笛,眼裏是一百個不滿意,梨渦歪歪,笑也不正經:“你要是長得國色天香,我倒用不著跟你分道揚鑣了。隻可惜啊,這輩子,我注定是走遍天涯路,眾裏尋她千百度。”
句句嫌我醜,懶得接他話,別過頭,點數那些才露微光的星星。
“莫爾,我要離開一段時日,你自己保重。”
我頓時回頭。
“不是要分道揚鑣,隻是安排一些事情,去去就回的。”
我從未聽過這樣的柔聲細語,肚子裏半信半疑,望著他悠然遠去。
那背影,在筆直高聳的林木間,仍顯修長。那錦衣,讓繚繞霞靄失色,自慚形穢地一縷縷煙消雲散。
二
七夕乞巧。
我喝了一小碗剪芽湯,半空著個肚子,在細水河邊燈花橋畔大柳樹下踱步,等卓世英。
卓世英,是杜鵑山下,漁鷺縣的一個捕頭。
師父在縣有一座小宅院,多時未回來,木門上都結了蛛網。但是,這並非最惹人厭的,到了晚上洗澡時,我才知道這破舊的房子,已經被一群夜賊選做了髒窩。
群賊來時,我人在浴桶裏,躲之不及。
卓世英大刀劈門,領一隊捕快,擒了賊,起了贓,詢問左鄰右舍,確認了那是我的家宅。
從那以後,他便是我家常客。他不嫌棄我拋頭露麵,不嫌棄我來曆不明,不嫌棄我樣貌平凡。
對岸步履匆匆,卓世英來了,雙手捧著一方食盒。
我知道,食盒裏裝的定是那油炸的巧果兒,金燦燦的色,方正正的形,芝麻香,冰糖甜。
正要迎過橋去,手臂被人緊緊攥住。
端額方過鬆硯,長眉揚似鳳尾,粉唇羞煞桃花,他,回來了。
“我是她師兄,天色晚了,有事改天再聊吧。”他鶴立雲端般,吐氣如蘭,辭了卓世英。
我的腳被濃香勾住,手臂被他攥得生疼,心中又饞又妒,目光黏著卓世英的食盒。
卓世英識趣地把香甜誘人的巧果兒連同食盒遞給了我。
“謝了,明天見。”
隨他沿河岸走了幾步,我已經食指大動,取了一塊巧果兒,道:“哎,你離開快一個月了呢。”
“幸好隻是一個月,要是十個月,你們還不把孩子都養出來了。”
我嘴裏塞滿了油膩膩,甜酥酥的巧果兒,懶得跟他吵。
回到小宅,他點了油燈,環顧四壁後,腳步翎羽般落在門口,道:“收拾行李吧,今晚我們住客棧。”
“放著好好的宅子,住什麽客棧?”
他回身,長袖如虹,油燈被掃落到了床帳上。
火星引燃窗紙之時,我棄了食盒,背著包裹,跑出了木門。眼前幽深洞穴般的小巷,突然間,犬吠,屋亮,小兒哭。
客棧的床柔軟舒服,我卻無心睡眠,半夢半醒之間,有人走到我的房門前,從門縫裏塞了一張紙片進來。
天色大亮,湖光蒼茫,鬆枝又硬又涼,我伸了十七八個懶腰,守株待兔,終於等到了牽馬來飲水的他。
“要去京城,為什麽不帶我同去?”
“你……”
他邪魅一笑。
我預料絕非好事,後脊梁湧起一股寒流,繼而是肩頭。目光偷落,一條探出細舌的青蛇緩緩遊玩到了我的脖頸。
我半張著口,圓瞪著眼睛,向他求救。
“不用怕,沒毒。”他的話如一陣輕風。
頂不了鳥用的輕風。
“在客棧等我消息,到時候你再去京城,記住,隻要你一個人。”
他抬腿就走,理鞍上馬,牽轡揮鞭……
留我一個人,木頭般綁在盤根錯節的柏樹枝上,一動不動,等著那蛇滑到胸前,溜至腰間,悠閑地漫過膝蓋、小腿,停在繡花粉緞鞋麵,纏吊著,半打瞌睡,半打秋千。
我一直等到腿麻腳酸,終究剪刀石頭布十三局,輸了左手去冒險,小心伺候著,挑下繡花鞋,忍痛割愛,扔去老遠,這才跳下柏枝。
罵罵咧咧,回到三裏外的客棧,我失了一隻鞋,羅裙下白襪變黑的腳,深深淺淺。
八月初三,他找人傳書,知會我前往京城。
卓世英嚇我,說京郊問神坡的十家客棧,八家是扒手聚集、漫天要價的黑店,而另外兩家,是閻王殿。
“沒事,我向來膽大。”
“真不要我陪你去?”
卓世英,你天真可愛,身處官衙,怎麽能去幫我做騙人的勾當?
我女扮男裝,混在一隊販貨入京的商隊裏。豈料天時不巧,淫雨霏霏,前路難行,最終一隊人都隻能滯留在京郊問神坡。
身為一個押貨趕車的夥計,我隻得在搭著草棚的後院中,照管著貨物,和衣而睡。
三更半夜,賊盜來偷。
兩三個黑影從馬廄裏摸出來,掀開氈布,每輛車上各搬去了一袋東西。我麵朝柴房,頭靠著車輪,閉目養神,隻裝什麽也不知。看管旁邊那輛車的老兄比我更能裝,賊人剛走,他震天響的呼嚕就停了片刻,口中嘟囔著罵了幾句,而後就在草鋪裏倒頭大睡。
一個黑影子,比客棧老板娘懷中的貓大些,比廚房外的看門狗更小些,沿著牆角,向我爬了過來。
小東西掀開氈布,就往貨車上爬。
我睜開眼睛,正想抓住它露在外麵的一隻腳。幾個粗莽大漢,提著燈籠,大步流星,走進了院子。
假寐的仍然在裝,真睡的翻了個身,我伸手扯了扯氈布,蓋住了一隻虎頭緞麵鞋。
次日一早,夥計們都去前院吃早飯。我買了幾個熱騰騰的燒餅,悄悄地折回後院,咳了一聲,把一個燒餅塞進了髒兮兮的氈布下。
氈布裏動了動,一隻白嫩嫩的小手先探了出來,之後是一顆垂髫的孩子頭。
三四歲的樣子,卻生得唇紅齒白,粉腮絲綢般滑亮,大眼睛長睫毛,眉梢英氣勃發。
我看的有些呆住,而後欣喜若狂:這世間,總算有比他更秀色可餐的男子了。
“唉,你是誰家娃娃呀?”我說著,手已經忍不住去捏他桃腮。
那小兒歪頭一躲,奶聲奶氣地說:“本官乃三品京兆伊,被人拐帶至此,你若能送我回府,必有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