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鸛雀樓(三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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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處幽靜小巧的茶庭,周圍植著幾株青蒿,纖纖碧玉自成妝。
她坐在圓形石桌前,斟了一杯茶,盯著那嫋嫋水霧,直到清香的水霧散盡,熱茶變涼,才握住小杯 ,抿了幾口。
“二姐!”身著百花襦裙的梅霜,白緞繡鞋,步如雲雀。
她頭都沒有抬,揮一揮水墨紗袖,將飄至膝上的綠葉掃落在絲履下之。
梅霜忍下這口閑氣,笑容更加明豔:“二姐,剛才一群白鴿飛過院子,小妹技藝不佳,卻也用石子擊落了幾隻
她又斟了一杯茶,懶懶地轉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梅霜。
“鴿子腳上綁著一條絹布,這密密麻麻的字雖然看不懂,但肯定是封信吧,不知道這信是給誰的?”
“看不懂?”她冷笑道,“也許是倭寇文字吧。你想知道寫了什麽,寫給誰的,可以去問小西如安那個色鬼啊。他一直都對你念念不忘,這點忙應該會幫。”
梅霜再也忍不過她的嘲弄,揉碎了手中的絹布,棄在石板路上。
她悠悠然握住小杯,笑著抿了一口冷茶。
兵不厭詐。那些密密麻麻的線條,根本不是什麽rì běn字,而是發給名護屋漁港的密信。
夜涼如水,林深如穴,石星手下的四個兵卒,抬來了一條沾滿血汙的白布袋。
她當著眾人的麵,一腳將那沉重的口袋,踹入了六尺淺坑。兵卒們隻顧驚歎於她力道之大,卻沒人注意到她的足尖曾碰到紮口。
兵卒們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漸漸走遠。
林中寧靜,隻聞蟲鳴,她居高臨下,明眸如星,語聲若鈴:“你要是能爬出這坑,我就放你走。若是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
她冷靜的聲音突變低沉:“那我就給你個痛快,黃泉路上送你一程。”
坑中,毫無動靜。
抽出腰間的銀絲軟鞭,她似乎就要下手。
沾滿血汙的白布袋突然爆裂,他,圓瞪著血紅的眼,站在坑中。
但這樣一番掙紮,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再想要躍上草地,竟比登天還難。
她伸出手,將踉踉蹌蹌的他拉到身旁。
他收回粗糙髒汙的手,努力彎起嘴角,笑容苦澀,目光如灼:“如今,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她避開他的凝視,抬眼望向月鉤,道:“往東走,小路旁拴著一匹黑馬,沿途向北走,如果你的同僚收到飛鴿傳書,就會在漁港等你。”
密林中,突然響起了梅霜的得意笑聲:“哼,哼,哼。二姐,我的懷疑果然不錯。”
他濃眉緊鎖。她卻毫不吃驚,對漸漸走出的苗條倩影,平靜地側目冷盯,道:“你那麽聰明,難道就不知道這一路上,我腳步飛快,就是為了引你緊緊跟著,卻沒有時間回去報信麽?”
梅霜嬌俏的臉,瞬間慘白,哀求道:“二姐,我……我什麽都不會說的。”
“什麽都不會說的,隻有死人。”
“二姐……”
她冷哼一聲,又說:“我還有一條路給你——遠走高飛。義父自作聰明,偽造降書,冒功請賞,可是一旦天機泄漏,他必定要株連九族,你我二人還是早點與他撇清關係為好。”
“是,二姐。我,我這就走。”
梅霜的身影,立刻鑽入了幽深林徑。
“你也該走了。”
她說著,丟下他,自己朝著梅霜離去的方向走了。
四
六個月前。鸛雀樓。
彤雲密布,風雪將至。背上的包袱裏,一把細劍,一把寬刀,她緩步走入一樓,賞名畫,品詩詞的是一群白衣人。
雪嶺門下,二十六弟子。大姐青蝮上次任務失敗,就是死於他們手下。
她緩步登上二樓。滿牆歌功頌德,讚揚大明盛世的書畫前,是一群青衣人。
翠雲山上,十三門徒。七日前,刺殺他們的師父,費了她不少功夫。
她卸下背上的包袱,抱在胸前,攀上三樓的腳步更加沉重。眺望萬裏冰封黃河的商賈文人,寥寥無幾。
她臨窗而坐,點了一壺雨前龍井。青衣颯颯,白衣瀟瀟,樓上的人越來越多,卻越來越靜。幾個遊玩的商賈和拽文的騷客,早已嚇得變色離去,
雪嶺門弟子和翠雲山門徒一群人看似遠遠坐著,卻早已圍成了半圓形的陣勢。朱漆大窗,看似是一條絕佳的逃生路,屋簷上,早已經暗施埋伏。
她不慌不忙,慢裏斯條地將包袱慢慢打開,正要抽出寶劍,卻看到一條挺拔的身影,鶴氅錦衣,大步流星,向她走來。
周圍殺機重重,他卻裝作若無其事,拱手道:“上次相救,還不曾謝過。今日幸得再會,就請姑娘一頓酒菜吧。”
她冷冷拒絕:“今天本姑娘有事,改日再說吧。”
“若要如此,那敢問姑娘芳名,下榻何處?”
她拔劍,寒光凜冽。
“別在這裏囉嗦了,我還有事。”
說完,她的眼中突然閃過一道寒光,比冬月劍刃更冷的寒光。在那群青衣人和白衣人中,突然出現了一個黑衣人,比她的黑衣更黑。
那人的手中,拿著一個銅製圓筒——五毒梨花針。
她的劍法,快如閃電,狠如蛇信。她的刀法,長刃斷梁,短匕削羽。她的鞭法,起是龍擺尾,落是鬼纏身。
唯獨暗器之道,她曾受到大姐青蝮的多次嘲笑。向來慣埋活人的她,在師姐死後,第一次破例,親手將之埋葬。
那次破例,並不是為什麽手足情深,而是要確認一下,這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弱點的人確確實實死掉了。
而當今武林,最可怕的暗器就是這黑衣人手中的五毒梨花針。
一聲怒吼,有人從屋簷跳下,破窗而入。青衣迷眼,白衣炫目,她得意一笑,這混亂之中,哪裏會有五毒梨花針的用武之地?
繡春刀,脫鞘而出。
他與她並肩而戰。風雪突至,滿樓銀花落地之後卻化作了朵朵血痕。一河冰寂,一山劍氣呼嘯而出震裂了蒼穹中密布的雲層。
黑衣人不見了蹤影。他還在與最後兩名白衣人纏鬥,她卻已經轉身下樓。
她把一兩茶錢,敲在了掌櫃的桌上。渾身哆嗦的掌櫃,緩緩爬上櫃台,道:“多……多謝姑娘。”
她走到門外,他追至身後。
“姑娘,你的手受傷了嗎?”
她低下頭,才發覺手腕上的傷口,在剛才的打鬥中裂開了,殷紅的血流,沿著玉手滴滴淌下。
“我這裏有上好的金瘡藥,你敷上吧。”
“不必了,這傷口用什麽藥都不會治好。”
“為什麽?”他不解地皺起眉頭。
她不再答言,任由他牽起她的手,細心包紮。
為什麽?
沈惟敬手下的三個義女,大姐青蝮,隻管shā rén。三妹梅霜,是個色餌。
而她,在大姐任務失敗之前,隻管煉丹。
義父道骨仙風,烏發童顏,外人都道他常年服食丹藥。卻又有誰知道沈大人煉丹,從來不用什麽黃金、硫磺、朱砂或汞水,卻是用靈芝、人參、紫河車和處子血。
如霜皓腕上那道疤痕,每年都要在原處割開兩次,供義父煉丹。
不過,煉丹房,卻緊挨著練功房。
門縫中偷偷望去,可以將義父的一招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
薄雪覆蓋的路上,他揶揄道:“你武功如此高強,竟然也會受傷。”
熱氣氤氳的客棧樓下,他安慰道:“你安心休息,有什麽事的話,我就住在隔壁。”
巍峨聳立的城樓前,他掏出令牌,為她叫開了城門,歎聲道:“就算要趁夜離開,也總該添一件衣裳吧。”
他解下氅衣,披在她肩頭,叮囑道:“將來再有人找你麻煩,就報上我的名號,我楊仲朋雖然不才,卻幸而有個當錦衣衛指揮使的哥哥。”
她告訴自己,不要回頭,不該回頭,卻終究被城門關閉時吱吱呀呀的嘈雜聲,擾亂了心性,回首一瞥處,是他滿心期待終得回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