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小家難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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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葉子那未出閣的好朋友娥兒,自打她母親過世後,又是在隊裏上工、忙家務,又是含辛茹苦帶小妹妹的,真可謂姐大如母。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呀,這不,娥兒婆家也就是清溪的賈家就沉不住氣了,打發媒婆來柳灣催孫家趕快把禮給典了。

    這就把娥兒爹也就是孫仁義給難住了,不是嗎?老婆俏子難產歿了,家裏沒有做飯的人不說,這小女兒燕子還太小的,滿指望大女兒娥兒帶呢。可村裏一般一歲的都結過婚了,娥兒不嫁也不行了,但這小女兒才一歲多,這可咋辦呢?於是,仁義就答複人家媒人說,再過上個一半年再說。

    這樣一來,賈家可是有些急了。賈家爹媽親自找到了柳灣的孫啟明家。是說,孫仁義過繼給了人家,但孫啟明畢竟是孫仁義的親哥哥,賈家夫妻倆對啟明夫妻倆說了說,委托給通融通融,畢竟孩子們都大了,再不結婚也不好給爺爺奶奶交代,不是嗎?後來,賈家夫妻倆也直接找到了孫仁義本人。

    結果呢?啟明家的大女兒孫永芬看不過眼,主動說替叔父帶帶小燕子,這才解了仁義之難,娥兒算是順利舉辦了婚禮。可畢竟芬兒隻是個堂姐,幫一時、幫不了一世,不能全指望。於是,娥兒結過婚半年後,便把小妹妹接到了自己家裏,一直帶到上學的時候,算是盡了當女兒又當姐姐的本分。這是後話了。

    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年景不好,大家兒有點底子,還好湊合一些;可小家兒也就是貧寒點的人家,那就更難了。這不,正月二十一晚上,葉子抱著娃兒來到婆婆屋裏。誰知一揭門簾,就見婆婆和丈夫正麵帶難色地在那裏嘀咕,她上前問:“咋呢?”“葉子,額這老婆子可對不起你呀。”“看你說的,有啥就直說,甭這樣,媽。”“不瞞你說,這房子是借人家北廈王家的。”“哦。”葉子愣了一下,再婚之前,隻知道梁家窮,可沒想到連住窩都是借的。“借的,也沒啥。”

    “好額那娃哩,你不知道。今兒個後半晌,人家老婆子過來說,她家老二春節剛訂下親,打算最遲明年春節結婚。”“哦。”“這西廈還了人家,咱可往哪裏住呢?”葉子看婆婆一臉愁容,就沒有再答話。

    婆婆喝了口水繼續對葉子說:“葉子,現如今,額得把屋裏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你了。”“沒事,媽,額進了門,咱就是一家人。要有啥事,有額和貴娃擔著,你就甭操這心了。”葉子答道。

    “那年額帶著兩個娃來到雲嶺的時候,就住在村子西邊上的窯洞裏。”“那時候,連一扇擋風的門都沒有,咱媽可苦了,先是要飯,後來又給人家縫洗衣服。”貴娃插話道。“都過去的事了,說它做啥?老把你嘴兒多的。”梁家婆婆說了兒子一句。

    “後來,解放了,咱分得一麵好窯洞,就在東溝的溝沿上。……天兒熱了,在外麵飯廈子裏做做飯;天兒涼了,就在窯裏頭燒飯暖炕。煙熏火燎的,十幾年下來,窯早就不成樣兒了。”“牆上的泥坯也掉了。”貴娃又插話說。“這額知道。住窯的都這樣。”葉子答話道。

    “年時個你倆要結婚,窯裏沒法安新房,額就硬著頭皮向人家王家借了這三間西廈。”“把牆灰了一下,門窗也漆了一下。”貴娃道。“額這是告葉子說呢,你又嘴兒多的。不新一下,那還喚新房嗎?”梁家媽媽又說了貴娃一句。

    “可想不到這才住了一年,人家就催著要房子了。”“人家要結婚,還房子也是該的。”葉子對婆婆說。“該還是該還,可咱一家子住哪兒呢?”“讓你受委屈了,葉子。”“咱再想辦法吧。”“額想不出啥好辦法。”貴娃一臉愁容地說。“你是男人,沒辦法?沒辦法還能讓葉子住到大街上?不成器的東西!”

    見婆婆和丈夫在那裏發愁,葉子也沒抱怨什麽,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之後,便攜著娃兒回自己屋裏去了。她盤坐在炕上,讓孩子躺在腿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尋思房子的事兒。

    人常說,計劃趕不上變化。實際上,年前村子裏排戲的時候,葉子聽說隊裏要分宅基地了,便去找了隊長,把梁家與王家合住一個院子的難處給隊長說了說。隊長自然知道這個情況,但沒有點破梁家借王家房子的事兒,隻是答應幫忙爭取爭取。果真,也就在春節前夕,梁家分得了一塊宅基地。本來葉子打算開過春,讓丈夫請人先給基地圈上院牆,再栽上一院楊樹,楊樹長得快。等樹大了,將來好蓋房子。可誰知眼下王家就催著要西廈,葉子不得不另做盤算了。

    這時候,柿子灣一帶的農村仍以土布為主,家家戶戶都有木製的紡花車和織布機,紡花、織布幾乎是女人必備的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從花地裏采摘下的棉花叫做“籽棉”,籽棉經過“軋花”工序脫了棉籽之後就成了“皮棉”,棉籽可以榨油,柿子灣一帶祖祖輩輩都以棉籽油為主。皮棉經過“彈花”工序,就可以搓棉條了。

    搓棉條,是扯一溜寸兒寬的棉花,把“箭杆子”放在中間,一手抓箭杆子、一手撫棉花,一搓,就成了一條中空外圓的棉條了(箭杆子,就是靠近高粱穗的那段又纖細又通直、像弓上搭的箭杆一樣的秸稈兒)。搓好棉條,就可以用紡車紡線了。

    農家女左手捏棉條,右手搖紡車,就紡出了一錠錠的棉線。在鄉下,農家女一有空就紡花,甚至夜深人靜了,巷子裏還能聽到“嗚—嗚—吧,嗚—嗚—吧”紡棉花的聲音。

    至於織土布,那就更複雜了,一般要經過打線、漿線、染線、沌線、落線、經線、刷線、作綜、闖抒、掏綜、吊機、拴布、走梭、了機等大大小小七十多道工序,才能把棉線織成土布。有些工序,還需要兩三個人配合著才能完成。

    農家女一代一代口授身傳織土布的工序和技巧,能夠用幾種、多則十來種色線,織出白底彩條或者彩底方格的土布來。土布,由純棉線織成,穿在身上舒適、止癢、親和肌膚,還不起球、不掉色、手感溫和,吸汗性好,是莊戶人穿衣戴帽的根本。

    不論白天還是晚上,走在巷子裏,不時能聽到“吱嗚—吱嗚—喀嚓—喀嚓”的織布聲。當然,土布織好以後,還不能馬上用,得稍微噴點水,再折疊成一層一層的放在平整的石頭上,掄起棒槌均勻地敲打好幾遍,再展開,待晾幹了才能用。

    這時村子裏幾乎還沒有縫紉機,莊戶人穿穿戴戴的,像衣服、鞋子、襪子,還有被子、褥子、炕單兒、褥單兒什麽的,全是靠女人們手工做出來的。

    要說這做布鞋,可是很費事的針線活。先得打襯子。打襯子,就是用漿糊把舊布片兒一層一層地糊到磚牆上,一般得糊三、四層,曬幹以後揭下來,就是一大塊襯子。

    襯子打好以後,就可以做鞋底、做鞋幫子了。做鞋底時,先把用紙剪的鞋底樣兒放在襯子上,裁出一個個單襯子的鞋底來,每一個都得用白布條裹上邊兒;再一層一層對齊疊壓起來,用大針腳縫到一塊,得七、八層甚至十層才夠厚實。然後,用白布把表麵一蒙,就可以一針一針地納鞋底了。

    至於做鞋幫,就是把用紙剪的鞋幫樣兒放在襯子上,裁出個單襯子的鞋幫來,蒙上布麵和布裏兒,裹個布邊兒,按鋸齒圖案縫縫好,鞋幫兒也就做好了。

    最後,把做好的鞋幫兒上到納好的鞋底兒上,布鞋才算做成了。鄉下的小夥子一個月就能穿破一雙布鞋,可以想象莊戶女人和姑娘們的辛苦了。

    鄉下女人不僅要下地幹活,還要做全家人穿衣戴帽的針線活,甚至還得做飯、洗衣物、打掃衛生等家務活兒。經常熬夜紡花織布、縫衣做鞋,總有幹不完的針線活。用夜以繼日、披星戴月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而男人們呢?除了在生產隊裏幹幹農活、在家裏做點重一些的體力活之外,一般是很少做家務的。收了工或者下雨天,不是打撲克、下象棋、“插方”(插方,是當地一種類似象棋的遊戲),就是湊在一起聊天、吹牛。

    這時柿子灣一帶農村,還沒通電,更不會有電視,露天電影也隻是幾個月才能看一場,平日裏的生活也很單調。因此,夜裏一上炕,男人們多是摟著自己的女人娛樂娛樂。

    這時候還沒計劃生育,鄉下女人更不懂避孕,娃兒也就自然要得多,少則兩三個,多則五六個,甚至七八個的也有,小老巴子比長頭孫子還小的也不見怪。雖然說口糧不夠吃,穿的也都是補丁摞補丁的,可娃兒照樣要。窮歸窮,多子多福嘛。也就是狗娃才要下半年的樣子,葉子好像又有了。王家不時催梁家要還西廈,眼看貴娃一家就要住到大街上去了。真不知道葉子這往後的光景可咋個過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