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寸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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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永娃是發子家招來的。從柳灣村南頭巷劉家家廟這兒往南走,迎麵是一座不大的龍王廟,龍王廟背後就是龍王溝。沿著龍王溝沿兒黃土牆,就形成一條東西走向的巷子,沿巷子往東過龍王廟可以下南溝,往西則可以一直走到西頭巷。這條巷子村裏人叫它南頭巷。從龍王廟這裏往西走一小截,南麵的土牆上有一個土門兒(這裏的人對土牆開的門洞叫法),土門兒這裏有一條不寬的坡道。沿坡道下去,是沿溝邊展開的不規則的長條形的平地,分布著好幾座窯院,長著幾棵好大的皂角樹和洋槐樹,還有沿溝沿兒亂長的一叢一叢的高高低低、粗粗細細的酸棗樹。劉繼發家就住在其中的一座窯院裏。
發子,屬龍,大名劉繼發。也許和村裏其他劉姓血緣關係比較遠吧,反正沒聽說他和哪家是近一家子的(這裏人說的近一家子就是指才脫了五服的)。發子沒有兄弟姐妹,而且爹媽也歿得早。祖上沒留下多少家產事業,就幾畝田地和這座窯院。
三層磚石砌的台階,磚夾土坯砌的長方門洞,黑門框、黑木門,上方是人字架撐著的瓦簷兒,這便是發子家的稍門。進了門,迎麵是削齊北崖砌成的照壁,菱形方格裏用黑漆寫著一個大大的福字。院子右側也就是北邊是一溜嵌在北崖上的扡子,扡子沿著北窯形成東西向的屋簷,簷下是磚砌的台階(這一帶所稱的扡子,就是在崖上打一些眼,把幾個三腳架的一頭固定在眼裏,搭上檁條,擱上短椽,椽的一頭也固定在眼裏,再鋪上覆簾,瓦上瓦,就成了扡子,可以遮雨,也可以遮擋從崖上落下的虛土什麽的)。沿著北窯前麵往西走就是西窯,西窯窯口上麵也是一排扡子。院子南邊是黃土夯築的圍牆與鄰居相隔。東邊也就是稍門這邊是磚夾土坯砌的三間瓦房。這便是發子家的院落。當然,稍門前麵也就是坡底那兒,長著兩棵高高的桐樹。
發子老婆叫棗兒,大名趙棗花,比發子大三歲。小腳女人嘛,也幹不了多少地裏的活兒,家裏先前基本上就靠發子一個人,日子過得並不寬裕。可棗兒不僅人長得好看,白淨白淨的,而且腦子機靈,能說會道的,還性格好、愛幹淨,常把屋裏收拾得不能說一塵不染嘛,至少也整潔幹淨。這棗兒還特別會守婦道,挺會伺候她漢子。發子從地裏一回來,那撣子、洗臉水、手巾、喝的都預備地好好的,而且從不耽誤飯時,每天晚上都給洗腳,還有那軟聲軟氣的話兒,發子心裏就甭提多舒坦了。
男人都喜歡長得好看的女人。有人說,棗兒嫁給發子真是可惜了。殊不知,莊戶人也是很講究門當戶對的。不是有句話說,能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嘛。棗兒娘家也很一般,甚至有些貧困。當年究竟有多少人提親,這不得而知,反正最終是這樣嫁到了發子家。發子家雖然住在窯院裏,可聽說屋裏還是有些銀錢的。這也難怪,發子爹媽就一個娃,怎麽說也能攢下些吧,隻是一直很簡樸而已。誰屋裏有多少家底兒,旁人也難說清楚。
可不知咋回事,發子夫妻倆就隻生下一個女兒,後來就再也沒有懷過娃。不用說,夫妻倆可把女兒當寶貝了,讓村裏的教書先生給啟了名字叫劉喜蓮,至於小名兒嘛,則親地喚作蓮兒。
也許是隨了媽媽的緣故,這蓮兒可真長得好看啦,臨近幾個村裏都難找這麽漂亮的姑娘。發子夫妻倆特別溺愛女兒,啥活兒都舍不得叫娃做,成天價好吃好喝地供著。和村裏別的女子一樣,蓮兒很小就開始纏腳了,而且媽媽要求特別嚴,那腳兒纏得緊了個緊,疼得娃老是哭。也許是那窯裏冬暖夏涼的緣故,也許是人家本身就骨頭好,這蓮兒越大越好看,瓜子臉、雙眼皮,白淨白淨的,性格也好,再加上那三寸金蓮,簡直就像個仙女一般。
村裏人都成家早。這個時候,十五六歲結婚就算遲的了。蓮兒十二三的時候,提親的倒是不少,可一聽說要招女婿,人家就多數不幹了。再加上蓮兒和她媽都像花瓶兒似的,又愛幹淨,就不像是鄉下人,地裏的活兒搭不上什麽手,即使哪家小子多的,也怕娃入贅來了以後受苦,說不定將來還會因為媳婦好看惹出什麽是非呢,所以,蓮兒在臨近處也沒說下合適的。最終,從老遠處哪個山村招來個女婿,實際上,也算作兒子吧,都給人家改名換姓了嘛,大名叫劉永仁,小名喚永娃。反正永娃那口音和柳灣大不相同,一聽就知道是外鄉人。聽說這娃原本姊妹多、屋裏也窮,也就願意了。
永娃到了劉家,仍和發子夫妻倆住在這窯院裏,當爹媽住正屋也就是西窯,小兩口則住偏屋也就是稍門邊的東廈。至於北窯嘛,小一點,就放放東西啥的。進門添丁嘛,這發子夫妻倆就像待親兒子一樣對待,再加上蓮兒又這麽好看,永娃也就死心塌地了,泥裏水裏啥活兒都幹。而且還來了個進門喜,永娃來了不滿一年,蓮兒就要下個大胖小子。這可把發子夫妻倆喜歡死了。又是“別草”,又是過三日、做滿月的,鄰居沒有不誇發子有福氣的。
可大年初一,人家不讓永娃進劉家家廟,氣得小夥子回到家裏,二話不說往炕上一躺,把被子蓋在頭上就睡去了。可怎麽能睡得著呢,翻來覆去的,窮折騰。蓮兒一眊,就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於是,就跑到西窯,告訴了她爹媽。
不一會兒,發子夫妻倆過來了。“永娃,那咋呢?”發子問道。“哎吆,敢是誰惹你生氣啦?永娃。那蓮兒,你咋的回事,大過年的也不好好的。”棗兒裝傻道。就這麽一句,那蓮兒的淚顆兒已經掉到她懷裏的娃兒的臉上了。“哎呀,要哭,你走那邊哭去,把娃給你媽,甭把驚了的,大年時節的。”發子繼續道。
“哎呀,和蓮兒不相幹。”聽說蓮兒哭了,永娃這才挑開被子坐起來說。“那是咋啦?”“哎呀,不說了,沒事。”“這娃,有話就說,甭憋在肚子裏。哦,對了。去,你娘們兒過那邊屋裏去,額和永娃坐坐。”發子揮揮手說。蓮兒“嗯”應了一聲,便和她媽抱著娃從東廈出去了。
“嗯,吃上幾口煙。”發子遞過水煙鍋子說。“額不會吃。”“哎呀,沒事,吃兩口就會了,大過年的,爹讓你吃。”“爹,你們對額也太好了。哪裏有爹教兒子吃煙的呢,嘿嘿。”“哈哈,男人嘛,吃煙也是正常的,嗯,吃兩口。”“嘿嘿,嗯,額試試,”永娃接過水煙鍋子說:“這咋吃呢?”“你眊,先把煙裝好。就用這指頭蛋捏這一點,稍微拰一下,拰成一小蛋。輕輕放在這煙嘴上,稍微摁一下。把火撚子放到煙上,嘴含住煙嘴兒,輕輕吸一下,放一下,就這樣吃哩嘛。”“嘿嘿。”永娃真接過水煙鍋子,可吸得猛了,滿嘴煙水,“哇”吐了一地,嗆得連咳幾聲淚顆兒都掉出了。“嘿嘿,輕輕吸哩嘛,敢就……好呀的”發子趕緊拍拍永娃後背說。“哎呀,不學了,辣死了。”永娃擦著眼淚笑著說。
“哈哈。額告你說,這啥事都有個經過,得慢慢來,不能急了。就像你來這屋裏似的。開頭,額和你媽,就拿蓮兒也說上,對你也並不放心。因為啥的?額們還不了解你,也不知道你的真實想法。人心隔肚皮嘛,誰知道你是究竟咋想的呢。”“哦。”“慢慢的,額們也看出來了,眊上你是真心來過光景的,也能下苦。說實話,額們打心眼裏放心,也踏實了。”
“額屋裏窮,就沒那二心著哩。”“這不從你這些個天的做事也看出來了嘛。”“可你們一開始就對額不歪。”“那自不然的,一開始就不對,那往後也好不了。”“哦。”“再說了,額們本來就是一家子,你是新來的咱屋的,額們也不能欺負你,而且你是小人兒,額和你媽是大人,大人就要有個大人的樣兒。即便是你有不妥帖的地方,額們也隻能從教你的這個角度出發,但不能埋怨你,更不能生你的氣。”
“哦。嘿嘿,爹,聽你這說話,念過不少書吧?”“也沒有,就是認得幾個字兒,沒事看看閑書。”“嘿嘿。”“還有,這你也能感覺到,以前村裏就有那想到咱屋裏的。”“哦。”“額這招女婿,也不是隨便招的。”“嘿嘿,爹,你不是招女婿,是尋娃哩。”“啊,就算是吧。”“嘿嘿。”“有外,咱看上的,人家娃不來,或者人家爹媽不願意。”“哦,自不然的。”
“也有外娃想來的,爹媽也願意,可咱看不上。”“哦。”“這不,眊上你來了,就心眼兒難過的。”“知道了。”“這事情就是這樣,隻要你好心待人,日子長了,大家都接受了就行。緊慢有那糊塗的,大家也會怪他的,慢慢也就順局了,不要怕,也不能急了。”“這額知道,就是覺得委屈的。”“大丈夫能伸能屈嘛,一時的事不要緊,人心都是肉長的。”
“可也不能一味地讓,不然,他會覺得咱好欺負。”“哦,這說的也對。可也不要輕易得罪人,實在不行了嘛,就……”“哦,額知道。咱在村裏勢單力薄的,也……”“嗯,曉得這,就對了。”“也甭把這擱在心裏,該跑跑,該耍耍,和那些個鬼生氣不值得。”“嗯。”就這樣,父子倆說了說,永娃心裏好受多了,喝了幾口水,便抬腿出門跑了,恐怕不是打架去了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