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事發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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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村裏頭過年,還應該說是比較熱鬧的。一個是因為都多少輩輩子住在一個村裏了,平日裏左右幫忙的,那熟悉自不必說,更有一份鄰裏情在裏麵;另一個也由於是多少年的傳統了,一代傳一代的鄉土味兒,鬧一鬧也不覺得俗氣,本來都是鄉下人嘛,有什麽可講究的呢,熱鬧熱鬧,不鬧就不熱乎嘛。
柳灣也和別的村莊一樣,每逢過年除了唱戲,就是鬧社火,還有跑花鼓,去廟裏獻神,走親戚、串朋友的,可以說是天天都不會閑著。至於飯菜嘛,那蘿卜、白菜、豆芽都是年前就洗淨預備好的;因為天兒冷,好放,那燒豆腐、回鍋肉,還有丸子、扣肉、小炒肉什麽的基本都是熟的;麻花、花饃、棗花兒也都是準備了五天的。好吃好喝好玩的,不知不覺就到了大年初五。
也就是正月初五後半晌,天兒還亮著,家家戶戶就開始準備晚飯了。有那早的或者待親戚的,都已經吃過,開始出來走動了。也就在這時,見一個身穿嶄新中式衣裳的媳婦,也就是帆娃媳婦娟子,不緊不慢地從巷子東頭走過來,推開邢海山家的院門,走進屋裏,然後站在隔牆門簾兒那兒,不慌不忙地說:“哥哥,啊呀,小女兒沒了。”“啥?”“讓狼給叼跑了。”“多候的事呢?”“就剛剛。”“在哪兒?”“就在額屋外稍門那兒。”“哎呀,你這媳婦,這麽大的事還不急不火的。”“額當時就驚地腿軟的,走不動了,也吆喝不出來了。”“哎呀,不說了,趕緊,快快快,鎖娃、金娃,趕緊吆喝人。”當馬下,一家人都火急火燎地奔出了院門,大家七嘴八舌地一邊跑一邊大聲在喊:“都快出來,狼把娃叼跑了”、“快出來,打狼了。”
頃刻間,巷子裏出來二三十口子,拿銑的,抗钁,提刀子的,還有拿杆杆子的,大夥兒一路奔跑,跑到帆娃家門口那裏,扯著嗓子吆喝著“打狼了,打狼了”就從溝岔岔往下竄,更那有年輕的就從崖上一階一階地往下跳,也有那一骨碌坐下去就順崖往下溜。喊聲、腳步聲、跳崖聲、家夥聲、風聲,混成一片;土起石落,草飛樹搖,塵土四起。
可這裏的溝壑有十幾丈深,一半裏甚至幾裏寬的也不在話下。而且又不是光禿禿的一馬平川,那可是溝連著坡、坡連著嶺,草木遍地,即使不是春夏那麽茂密,可那也四目難以夠用。況且犄角旮旯的,洞穴甚多。那些畜生可機靈得很,在這麽大的範圍、那麽複雜的地形,找一隻躲藏起來的狼,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天兒又快黑了,二三十人在溝裏四處尋了半天,也隻拾到小女兒的一隻嚡,連狼的蹤影都沒找著。
這帆娃是邢青林家的二娃子,大名叫邢海帆。青林家住在後頭巷。其實,這條巷子在柳灣村的北邊,但村裏人都叫它後頭巷,這巷子多住的是姓邢的。青林家住在巷子西頭,膝下目前是三兒兩女,帆娃是他家二兒子。
帆娃成家後,由於媳婦娟子是個慢性子,而且做家務、說話都不行,用村裏人的話說,就是好人一個,沒有歪心眼兒,也忒笨的。於是,公公呀妯娌的都不愛見,也因為這個家裏常常生氣。再加上帆娃性格不大好,一氣之下就家裏搬了出來,住到後頭溝溝沿下他們家的窯院裏去了。實際上,住窯還比房子舒服呢,冬暖夏涼的,也自在。可帆娃媽,也就惠賢老覺得心裏難受的,老說讓老二搬回來住,家產事業都分好了,可帆娃就是不願意搬,這事就一直這樣拖著,成了他媽的一塊兒心病。
帆娃和娟子跟前眼目下是兩女一兒,大的是女兒;二的是個兒子,大名叫邢玉柱,小名柱兒;三的又是個女兒,才兩歲。今兒個帆娃是領著大女兒和兒子走親戚去了,小女兒出事的時候還沒回來。等大夥兒從溝裏尋得回來的時候,帆娃他們也回來了。
見這麽多人聚在他家門口,帆娃感覺不妙,緊跑幾步,才聽說小女兒被狼叼跑了,“哎呀。”帆娃大嚎一聲,捶胸頓足地痛哭起來,釵釵和柱兒也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娟子不停地擦著眼淚。在場的女人們也禁不住哭了起來。頓時哭聲一片,撕心裂肺。
大哭了一陣之後,帆娃劈頭蓋臉訓問老婆道:“連娃都看不住,額可把你該咋呢。”娟子也難受地回話說:“天快黑了你們還不回來,額就說和鐲鐲上坡坡頂頭眊你們去哩。剛出門,額轉過臉鎖稍門呢,鐲鐲就在額胯邊立著哩,等額鎖上門轉過臉了,娃就不見了。眼眊上狼含著娃項脖,順溝岔岔就竄下去了。額一下驚得軟的走不成了,也吆喝不出來……”娟子委屈地擦著眼淚說。
大家曉得娟子這人,聽這番訴說罷,也插話道:“哎呀,你看驚人嘛。”“甭說了,難受的。”“想哭,就讓她哭上兩聲,十月懷胎嘛,敢容易的,”“帆娃,你也甭問了,她敢是故意的,啥也甭說,見回屋呀,”在場的老婆家都擦著眼淚勸道:“這狼就把人害死了。”
可帆娃還是沒完沒了地訓斥老婆道:“你敢就不會吆喝呀,不會攆呀。”“吆喝了,不頂事。額一個老婆家,額敢攆呀。這才趕緊上村裏喊人去了。”“早遲毬了的。額們都好好的,你跑出來眊啥呢,多毬的那事。”
“帆娃,你這人咋是這呢?說毬的外,你們不回來,她在屋裏敢不心焦呀。”“啊,就是。甭說了,都趕緊回呀。”眾人又勸道。“唉,窩囊死了,曉得些,咱一起走親戚去呢,也沒這事呢。”帆娃歎了口氣,自責道。這一夜,帆娃沒合眼。大女兒、柱兒和娟子也抽泣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帆娃喊了三十多個人,拿上家夥,分頭去後頭溝、廟溝、南溝和龍王溝也就是在環村的溝裏都尋遍了,仍然沒有一點蹤影。隻是偶爾見到些狼屎,有幹的,也有濕的。當然,也有狐狸、野狗和獾糞便。
第三天,帆娃一大早,荷了些錢,用小布袋裝了幾個饃、幾棵大蔥,又提了一小罐冷滾水(柿子灣一帶稱開水為滾水),便一路走著出了村。
第五天也就是出去兩天後,帆娃回來了,肩膀上挎著兩杆土槍子,一小布袋黑火藥,還有一小布袋鐵籽兒。這土槍子就是鐵管兒後麵帶彎木托兒的那種,把火藥用窄而長的勺子從槍口倒進去,拿鐵條兒輕輕搗一搗實,把鐵籽兒也舀上一勺倒進去。打槍的時候,把燃片兒放到機關那裏卡好了,然後瞄準一扣扳機,“咚”的一聲,一股濃煙從槍膛而出,那鐵籽兒打出去,散開來,像篩底大小的打擊麵打到獵物身上,即使不死,也傷得跑不了了。
此後,隻要不幹地裏活兒,甚至小雨天,都見帆娃荷著土槍子地裏、溝裏、崖上地到處跑。先是打回一點野兔、野雞什麽的小獵物。回到家裏,殺得煮煮吃吃,一家人也改善改善夥食,不是嗎?村裏人日子過得清苦,一般也不是隨隨便便吃肉的。漸漸的,帆娃打回來的獵物就大些了,有野豬,有野狗,甚至還打了獾、狐狸什麽的,最終打到了狼,收獲可以說就越來越大了。家裏頭那肉就經常吃了,吃不了,娟子也一碗一碗地給臨兒近處的送送。屋裏那葷油也吃不了,一小罐一小罐地給鄰居送。
隻是這裏顧不得交代的是,鐲鐲被狼叼跑了這事,在邢家可以說是出現一個非常和樂的局麵。二話不說,邢家弟兄妯娌幾個一起動手,把帆娃一家從窯院裏搬了回來。這回,帆娃也不耍脾氣了,隻好乖乖地從了大家的意。可搬回來之後,帆娃還是照樣打獵。老邢家大院子裏常常是喜笑顏開,吃得個個油手油嘴的,也沒有人再嫌棄娟子了。娟子呢?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也這活兒那活兒地幹,一天嘴兒也說得吧兒吧兒的。
也因為帆娃打獵,漸漸的,那畜生糟蹋莊稼、糟蹋家畜比如雞鴨豬狗牛的也比從前少一些了。而且,村子裏也多了一份談資,不是嗎?帆娃沒事閑坐的時候,愛侃他那打獵的心得,尤其是他繪聲繪色地描述那打獵的情景,就像說書的一樣引人入勝,個個聽得津津有味,羨慕不已。甚至看到帆娃父子倆打回來的獵物,那眼紅的也不在少數。
帆娃嚐到了打獵的甜頭,也教他兒子也就是柱兒開始學著打土槍子了。大老遠聽見“咚咚”的,就知道帆娃又開張了。父子倆一身中式衣裳,扛著獵槍,走在雄渾的黃土地上,就成了古樸村莊的一道迷人的風景。
漸漸的,村子裏想學打獵的小年輕也多了起來,於是,這帆娃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師傅”。也是這個緣故,這帆娃甚至老邢家在村子裏人緣也好過了從前,要是家裏有什麽事兒了,不用多說,那左鄰右舍的就來出主意、出錢出力的,甚而至於別個巷子的,也有主動跑過來幫忙的。至於帆娃家甚至附近的曠地,都成了年輕人學打槍的教練場。即便是到了晚上,帆娃家也常常是你來我去的,請教技法的請教技法,閑坐的閑坐。
也因為打獵,寧靜的村莊活泛起來,柳灣漸漸成了臨兒近處獵戶比較集中的村莊。至於會不會因為打獵而生出什麽事端,這暫時不得而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