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花園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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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自古重農抑商,使得莊戶人都不樂意做生意,瞧不起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要說教娃兒把自家的東西拿到廟會上賣掉,做點小買賣,眊娃那愁眉苦臉不願意去的樣兒,真像要他的命似的。

    殊不知,這做買賣不僅要有本錢,有路子;而且還要腦子活,有眼力;要能吃苦,起早貪黑、東跑西顛都是常有的事;即使受了委屈,還要陪笑臉;經得起情況變化甚至大起大落的煎熬和磨練。

    相比之下,種田就悠哉多了,尤其是北方像柿子灣一帶靠天吃飯,除了播種和收割緊張一點,一年到頭多半時間還是很閑散的,混個溫飽也不是多難的事兒,頂多年景不好了受點難。但要靠種田攢多少錢,那是不容易的,不僅要勤勞,還得遇上風調雨順的年景才行。莊戶人雖然也明白這個理兒,可樂意做買賣的,在柿子灣一帶還是很少的。

    可戊戌之後,在精英人物的奔走呼號、積極推動甚至身先士卒帶動下,多地興起了實業熱。官方的,多半是兵工、鐵路、工礦之類的;民間的,則以輕工、紡織這些投資小、技術低、見效快的日用品生產居多,就連離柿子灣不遠也就七十來裏地的絳州,都漸漸成了工場甚至小工廠的聚集地,大大小小就頭二十個。車馬店、飯館、商店也隨之慢慢多了,臨近幾個縣的老百姓都來買東西,人稱小北京。東家、夥計,師傅、徒弟,這些詞兒都出現在了尋常百姓的口頭中。人常說,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莊戶人稍門門額上刻有“耕讀”二字,可對人家因經商而富裕的也羨慕不已。

    柳灣遠離稷王山,沒有泉水;也遠離汾河,除了溝裏山水槽,幾乎沒有地表水。牲口飲水,洗衣裳,靠池泊;人吃水,則靠井。村裏有兩口井,一口在後頭巷,一口在南頭巷。這井,都是早年人工開挖的老井,用了多少年,沒有人知道。而且奇怪的是,這兩口井都在離溝邊不遠的地方,也就是說,哪天哪個人突發奇想,從半溝裏的懸崖上朝著井的方位,挖上一個洞的話,就能通到井底。當然,這是玩笑了。

    這井水,得用轆轤攪,一個人拽繩,一個人攪轆轤,就是說攪水至少得兩個人才行。攪轆轤的得有勁兒。至於拽繩的嘛,有勁兒拽,攪的人就省點力氣;拽的勁兒小了,也不影響攪水,隻要搭把手就行。因為如此,一些老年人沒事了,也喜歡來井頭這邊坐坐,興許還能給人搭把手呢。這天,三個老漢拿著旱煙鍋子,蹲在井頭北牆根上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聊。來攪水的、拽繩的,也有一句沒一句地插著話,湊湊熱鬧。

    “哎呀,眊人家雲生這事過的,可開了眼界了。”“眊人家的媳婦穿戴的,臨兒近處這幾個村子,就沒有著哩。”“毬的,那是人家娘家勢法子大嘛,外還說哩。”“人家那嫁妝就一箱子一箱子的,就是十來箱子。”“啊,可不的。”“說毬的人家娘家幹啥,就說雲生家外酒席,這幾年啦,就沒有。”“啊,可是,還是那幾年外老仙家娃哩結婚的時候有過。”“啊,就是,連擺三天“九六八”,可不是誰都能負擔得起的。”

    “毬的,人家有錢嘛,咱和人家比啥呢。”“啊,人家掙的那才是輕快錢呢。”“啊,比這老仙家掙錢輕快,放錢哩咯,坐在那裏收銀子哩。”“也不知道人家外屋裏究竟有多少底底子。”“哎呀,說不來,嘉祥爺手裏的時候就開始放了,利滾利的,誰知道人家有多少銀子呢。”“啊,可是。”

    “你說的,敢老仙屋裏都不如嘉祥家有錢呀?”“這就說毬不來了。老仙家在外麵開廠子哩,要一個勁兒投哩,那還有窮盡呀,肯定活錢不多。至於說誰比誰有錢,外就難毬說了。”“啊,可是,難毬說。”

    “外敢放錢就沒風險呀?”“咋能沒風險的,要看不準了,那連本兒都收不回來,不是價,放錢利高,就怕得是外嘛。”“哦,你這還懂這個嘛。”“嘿嘿,也不是懂,聽人家老仙說的嘛。”“哦。”“反正,幹啥都有風險,那也看運氣哩。”“毬的,運氣?運氣誰能說得清楚呢。”“啊,總得多眊眊對方的底子嘛。”“啊,哪裏把握得準,十回有上一回拿不穩,就賠了,擔驚受怕的。”“啊,外可你掙錢哩嘛,還能說外呀。”“哎呀,反正,咱是幹不了外,就沒那腦子著哩。”

    “你說毬的,誰敢天生就會做生意呀。”“不說天生就會嘛,反正要膽大哩。”“膽大頂啥呢,要看你那命哩,命裏沒有呀,咋折騰也不行,敢外賠了的還少呀。”“所以說呀,你就活該受窮,哈哈。”“嘿嘿,好像你有錢似的。”“有錢沒錢,咱不做外白日夢。”“哈哈,說了半天的,還不是半斤對八兩嘛。”“嘿嘿。”說話間,天兒要下雨了,水也不攪了,各自散了。

    日子過得也快,眼眊上就要立冬了,這不,老仙兒天天去他的花園,忙著給他的花木培土呀剪枝的。這劉老仙,也算是個想得開的聰明人,兒女們都已經大了,也都成家立業了,他就啥也不管了,不是看看閑書,就是侍弄他的花園,像個神仙似的,十分地超脫。人家這花園裏,有桃樹、杏樹、李樹、栗子樹、棗樹,五果俱全;有梨樹、自己嫁接的柿子樹,甚至還有桂花樹、臘梅,可以說是花前月下,不是嗎?人家還養了不少花兒呢,有迎春花、菊花,還有月季、牡丹花,甚至還有玫瑰花、荷花,池子裏還養著小金魚。花園裏搭有茅草亭,下下棋,品品茶,打打麻將,甚而至於弄點酒菜,閑拉胡侃一頓也是常事。這花園裏還蓋有小三間瓦房,裏麵有炕,有書櫃。人家想回家就回去睡,不想回去就睡在花園裏,自自在在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村裏人沒有不羨慕的。

    這年趕過春節的時候,老仙兒家的幾個兒子陸續回來了,屋裏熱熱鬧鬧準備年貨呢。這年三十的團圓,過大年的走親訪友,串門子,看大戲,這些就不在這裏贅述了。過了破五,老仙兒就時不時在花園裏睡一宿,說是嫌屋裏人多吵鬧。這天,正月十七晚上,昌娃、盛娃、成娃弟兄三個專門跑到花園裏,說是想和老爹說說話。

    “爹。”昌娃一進門喊道。“嗯。”老仙在那裏寫字,就沒抬頭應聲道。“屋裏那麽暖和的外,你要這兒,不冷?”“不冷。”盛娃道。“哎呀,你還甭說,咱爹這手字越寫越好了。”成娃笑著說。“哎,你仨咋都跑到啦?”“嘿嘿,也沒事。”“沒事,有事額也不管,額還能活幾天呢。”“嘿嘿。”這弟兄仨坐在那裏,一時都沒吭氣。“咋啦?看你們這陣勢。”老仙兒說著擱了筆,坐下來,端起紫砂壺喝了兩口茶,捋了捋胡子。

    “嘿嘿,爹,額們是想和你談談,”昌娃開口說:“你不在外麵,你不知道咱這國家有多落後。”“不在外麵?外麵指的是哪裏?城裏頭?城裏頭有啥好的,額早待夠了的,咱這村裏就蠻好的。”“也不是說城裏頭。”“那你說外頭是哪裏?”“嘿嘿,咋給你說呢。”“就直說嘛,還拐彎抹角的。”老仙兒抽著水煙說。

    “你看人家東洋,從前不如咱。”“自不然的,遣唐使嘛,東洋就是咱這五百童男童女去了才有的。”“可人家現在可大不一樣了,明治以後富強了。”“明治?”“明治維新嘛。”“哦,你又沒去過,你咋知道它就比咱強呢。”“沒去過,敢不看書呀,敢不聽人家說呀。”“啊,你們在外麵見多識廣,額不和你們爭這個。就說那,咱也管不了,做好你們的買賣就行了。”

    “實業救國嘛,咱隻有多辦廠子,才能國富民強。”“哎呀,甭含多嚼不爛,把你們現今這廠子辦好了就不容易,甭貪大,甭貪多。”“可總得買新機器吧,不然,就淘汰了。”“哎呀,南方賣不了,就往北方賣,這麽大的國家哩,那窮的地方多著哩,哪裏光要那麽多好的呢。”“不是說外,要搞先進點的東西,這樣國家才能強大。不然……”

    老仙兒笑著說:“額知道。可不是你弟兄仨就能咋了的。”“都像你這想法,那國家還咋強大呢。”“哈哈,額這三個兒子看樣子是……嘿嘿,你們甭勸額,額從前在北京停過,啥額也知道,額不糊塗。”“爹,現今改成北平了。”“啊,那個時候還喚北京嘛。”“嘿嘿,額說吧,咱爹這不說則已,一鳴驚人。”“鬼式。嘿嘿,啊,對了,你們先回去吧,額想想。”

    就這樣,老仙兒讓弟兄三個回屋去了。兒子們走了之後,老仙兒又“呼嚕呼嚕”抽了兩鍋子水煙,然後上炕躺下,可翻來覆去的,好久不能入睡,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聲。想著想著,老仙兒又爬起來,下了炕,推開屋門,看了一會兒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想起自己早年在北京做生意時的往事……過了好一會兒,真困了,這才回到屋裏再次躺下。

    第二天,老仙兒一早就醒來了。剛弄得洗過臉,準備回院子裏吃飯,這時候,三娃子一個人跑來了。“爹,早。”“哦,走,回去。”“哎,先甭急,額告你一句話,爹。”“走,走著說著。”“不能讓別人聽得了。”“啥事?還神神秘秘的。”“真的,額哥哥不讓告訴你,額想想還是給你說一聲為好。”“哦,你說,額不告他們說。”“村裏其他人也不能告訴。”“哦,你說。”隻見成娃附在他爹耳朵上還用手掩著嘀咕了幾句,“啊,”老仙兒一副吃驚的樣子:“哦。”“你可甭說是額告你說的。”“嗯,不說,不說。走,咱回。”“嗯。”

    父子倆說了幾句,就往家裏走。隻是老仙兒好像在想什麽心事兒,沒有再說話。而成娃呢?也不言語。就這樣,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高門樓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