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五顏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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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這天晚上生兒來到了他爹屋裏。“爹,媽。”生兒一進門就喊道道。“外,咋呢?眊上氣呆呆的。”他媽問道。“虎兒就把額拖累死了。”“他有手有腳的,咋拖累你啦?”“老問額要錢。敢額這日子不過啦?說呀是沒有分,可額爹就給額這麽多,額已經有娃,娃也要開銷。這……”“什麽?他又問你要錢?”他爹也問道。“以前沒娃的時候,要就要吧,額也沒在你們跟前言語過。偶爾一次嘛,也就算了。可這隔三差五就要,不給還翻臉。額敢該下他的啦?”

    “額不是按月都給你倆了嗎?他那錢呢?”“誰知道呢。他說都給媳婦一把扯跑了。”“聽他那鬼話!額給了他手上,又不是給了他媳婦。”他爹說。“嘿嘿,外媳婦也精著哩。”她媽插話道。“不可能。一準可賭博去了。”“他說他沒賭。”“聽他那鬼白嘴胡謅哩,那嘴裏就沒實話著哩。”

    “額想也是。爹,幹脆把家分了,各過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什麽?分家?”“嗯。”“額還沒死哩。”“你眊眊,門跟前有幾個分家的?不嫌人笑話。”“不分,他老是這樣子。”“你以為分了,他就能變好了?”“好呀歪的,額也管不了。他過他的,額過額的。”“分了他就不尋你啦?”“找額幹啥?”“天真。”“那咋弄?”

    “你是哥哩,你問額咋弄?”“日本人都要打到來了,你要分家?像話嗎?”“嘿嘿,一天價喊打到來了、打到來了,這都幾年過去了,咋沒動靜呢?還不曉得啥時候哩。”“你曉得個毬!眼窩就隻能眊上臉前頭那一點兒。”“嘿嘿。”“你是他哥哩,你就不會開導開導?不能讓額省一點心,就。”“他要能聽得進去呢。”“那是你沒本事。怪誰呢?”

    “嘿嘿,嗯,不說了,說起了你生氣。”“有屁就放,額還怕你幾句話呀,這才不是的。”“真的?”“你說。”“你是村長哩咯,老閻不是要感化教育哩嘛,那你咋不在村裏禁賭呢?”“說的好聽的!看哪朝哪代能把賭博禁了呢,賭博和玩耍本身就難區分著哩。”“那明知道虎兒是賭博嘛,你就不管呀,還村長哩。”“他跑到外村去了,額咋管呢?”“外村,那敢沒有鎮公所?”“你懂個屁。”

    “那就先不說這。就說說那房子,本來是給額大哥買的,人家是老大嘛,額也不好說啥。可最後還是給虎兒啦,這額就不能不說。”“你說啥呢。當時的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額在屋裏幹這幹那,額落下啥啦?房子,房子額住的是最歪;錢,錢額也沒有多花上一點,還得管虎兒這無底洞。額告你說,說不定那院子哪天就讓虎兒給弄沒了,成天價賭博,那賭博還有底兒?”

    “哎呀,額和你媽都這麽大年紀了,活不了幾天了,額們死了隨便你們咋去?但有我在一天,你們就不能分家。大敵當前,不說想法子對付,跑到這裏鬧分家。也不嫌人笑話。窩裏鬥,就。”就這樣,父子倆不歡而散,沒有結果。因為這事,他爹氣得兩天沒出門。

    這虎兒老婆叫片兒,大名高蘇片,娘家是鄰村雲嶺的。她爹喜歡賭博,片兒從小就是在這樣氛圍中慢慢長大的:幾個人圍著桌子,沒白日沒黑了地賭,煙霧繚繞,一會兒喜一會兒憂的,錢來的快,可去的也疾。餓了,隨便吃幾口;困了,胡亂將就將就。隻要說去賭,她爹身上就老有錢;可一不賭了,她爹就窮得叮當響。為什麽呢?就因為她媽會管錢,如此一來,也就管住了她爹。她媽常說:賭博場上沒有不輸的,也沒有老贏的;該出手就出手,該收手就收手。也因為這個,她爹媽不時吵架,可經常證明她媽是對的。

    正是基於這個見聞,片兒婚後就掌握了虎兒的財政大權。這也是在婚前,片兒就和虎兒擊掌明約的。當然,男人們在婚前都是模範,可婚後常常變卦。那片兒怎麽辦呢?為虎兒說話不算數,她哭過,也傷心過,最後,就想出兩個招數,一個是女人的辦法,在千般溫柔中,管住男人;另一個還是女人的辦法,在死活不從中,讓男人接受管製。你還甭說,這一軟一硬交互施用,還真把虎兒給管住了。爹媽給的全部上交老婆,要用錢了,再問老婆伸手。

    也不知道是虎兒的問題呢,還是片兒的原因,自從剛過門的時候由於夫妻倆打架把娃兒流產了以後,一直到現在片兒也沒有再懷過,成了小兩口甚至兩方老人的心病。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嘛,這也是虎兒近來比較消沉的一個方麵。當然,這另一個方麵嘛,和大局也有關。這不,虎兒就常念叨說,日本人要打到來了,快活一天是一天。於是,賭博得更厲害了,也越發遊手好閑起來。甚而至於半開玩笑地說:他爺也不知道買這房子幹啥,一開火,一堆灰塵,全沒了;還不如把錢都給了他,摟起袖子好好玩玩呢。

    也許說者無心,可聽者有意。片兒想想也是的,虎兒雖然說的是些混賬話,可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這天不太平,還是多攢上咯能帶走的最好,不是嗎?於是,就把錢看地更緊了,甚至屋裏也不像從前那樣收拾來收拾去的,開始張一眼閉一眼了,湊合過了。有時候,虎兒在外頭輸了錢,回來問媳婦要,媳婦不給,他就對人家說,等額有了錢再還你,要不然,你從額房子上拆幾根椽頂賬算了。弄得人家沒辦法,見欠的錢也不多,就隻好再等等了,反正,人家曉得這劉家有錢,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就再寬限他幾天也無妨。

    劉家爹媽和生兒姊妹都曉得虎兒的秉性,事情也都防備在頭裏的,比如說地租啦店裏賒賬啦,都打有招呼在先,虎兒是提前拿不到租金,也賒不來賬的。他唯一的辦法,就是纏他爹媽或者纏纏二哥要錢。有時候,也托人給他大哥帶個信兒。可這樣一來,生兒的日子就難過了。

    這天晚上,把女兒哄得睡著了,霞兒一時不困,就和丈夫閑聊起來。“你白日咋去了?一天都回屋裏。”“啊,早起哩,走那邊去了一下,後晌又跑得學槍去了。”“嘿嘿,那晌午呢?敢就不吃飯呀?”“吃了,在帆娃家吃的,還和他爹喝了兩盅。”“喝了兩盅?那還咋打那槍呢。”“毬的,隻要不喝醉,沒事。”“你這一天倒是自在的。哎呀,這女子嘛老哭,放下哭,抱起還是哭,哎呀,也不知道咋啦,折騰了一天,就。”“敢是肚裏不合適啦?”“誰知道呢。”“你是不是上火啦?嘴上火疙瘩出的。”“啊,可不的。”“明兒個讓咱媽眊上一下,看有啥土方子,給娃敗敗火。哭得不停,興許是肚裏的問題,難受的咯。”“嗯。”

    “哎,你那天回娘家,還聽到啥消息啦?”“不提也罷,提起來就教人心跳的。”“咋?”“聽額二哥說,日本人在東邊鬧得可厲害著哩,死了多少人呢。說眊那陣勢,恐怕都要打北平了,那不是離咱這兒越近了嘛。”“啊,可不的。”“那可咋擺置呢?聽上就驚人的。”“唉!”生兒長歎了一聲,就掏出一根紙煙,點著抽了起來。“哎,你把窗子開起,甭把娃嗆醒來的。”“哦。”生兒起身開了窗子,便坐到窗子前頭去了。

    “聽智兒說,老蔣要打陝西那啥黨呢。”“智兒是誰?”“就水安爹嘛。”“哦,敢安安爹喚智兒呀。”“啊。”“他咋曉得呢?”“聽勇兒說的,就是他近一家的侄兒嘛。”“勇兒咋曉得的?”“不是參加了那黨啦嘛。”“哦。”“哎,這可不敢在外頭說,哦。”“那怕啥的,不是額二哥說國共合作了嘛。”“明麵上是這樣說,可誰知道呢。”“哦,這老蔣也是的,不說一條心打日本人,還窩裏鬥。”“啊,亂的咯,沒人一條聲喊到底。”“哎呀,額老婆家不懂,這敢不和屋裏似的,有了事嘛,弟兄麵總歸一致對外嘛。”“唉,這事咋管不了。”“你是漢家呀嘛,咋能說這話呢。”“嘿嘿,額還不是學打槍去啦。”“嘿嘿,漢家呀就該頂天立地。”

    “哈哈,啥頂天立地呢,咱屋裏的事額就不曉得該咋弄。”“啥事?”“哎,不說了,說起不夠你那笑話錢。”“這才不是的,還說半句留半句的。說,到底啥事?額都把娃給你要(生)下啦嘛,還笑話啥呢。”“嘿嘿,額今兒個早起走咱爹那邊去了一趟。”“哦,做啥去啦?”“嘿嘿,額說幹脆把家分了。”“這才不是的,好好的,分啥家呢。你敢學老蔣哩。”“哈哈,你這腦子可真管用。額才說了老蔣,你就用上了呀。額哪裏有人家老蔣那本事呢。”

    “哎呀,快說,到底咋回事?”“嘿嘿,也沒啥,額逗你玩的。”“胡說,肯定有事瞞額哩。”“沒有。”“你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快說。”“嘿嘿,哎呀,真的沒有的事,還開不起玩笑了,你這。”說話間,霞兒從被窩邊拿過來小笤帚(小笤帚是柿子灣一帶用黍子的糜子做的比較精細的掃炕用的掃帚,而一般掃地的則是用高粱的糜子或者竹枝做的,比較粗糙),輕輕地在生兒腿上敲了一下:“哎,甭跟額打馬虎眼兒,說。”“嘿嘿,真的沒事。”

    “好,不說是吧。”“嘿嘿,沒事,你讓額說啥呢。”“你不說,今兒個就甭上額這炕。出去,你給額出去。”“哎呀,行了,真沒事。”“額不管你有事沒事,反正,今兒個不想再看到你啦。出去,走你媽那邊睡去。”霞兒說著就把生兒給推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