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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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餘怒得掐著我,一把把我掐到跟前,我這才注意到,他另一條胳膊軟在一側,肩上好似中了一槍,袖子濕了一片。

    那隻粗糲的掌也沾滿了血,掐得我整個肩膀都染了血,透著股穿透人心的熱意。

    他狠狠瞪著我,那雙漆黑的眸子裏染著暴怒的血紅,“對,我是個惡魔。”

    他話音剛落,就俯身往我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吃痛地掙紮,就聽他落在脖頸間粗重的喘息,混著一句沉痛的話來。

    “痛嗎?”他啞著嗓子問。

    再抬頭時,那雙血紅的眸子裏似是泛著水光。

    我懷疑自己看花了眼,來不及細看,金餘冷冷鬆開我,轉過身對著門外丟下一句,“把她帶走。”

    然後,那道頎長的背影逆著光跨出門外。

    門外衝進來兩個jǐng chá,對我說了聲“抱歉”,隨後抓著我架著走了出去。

    我第一次坐警車。

    也是第一次在金餘的目送下,坐上了警車。

    他坐在警車後麵的黑車裏,鋥亮的黑色車身,他的臉隔著擋風玻璃,看不真切,隻看得見他一個模糊而冷峻的輪廓。

    天慢慢黑下來,街道的霓虹燈開始亮起來,有流浪歌手在路口唱歌,那聲音太悲傷,我聽著聽著潸然淚下。

    我被帶到了jǐng chá局。

    坐在審訊室的冷板凳上。

    有人給我倒了杯熱茶水,我隻握在手裏。

    有zhì fújǐng chá坐在我麵前,不停地提問。

    我盯著腳底,眼神放空,兀自發呆。

    換了兩個jǐng chá之後,韓警官進來了,他先是讓人把我手裏的冷水換了一杯,隨後才慢慢坐在我對麵,靜靜看著我。

    “怎麽樣?”

    我依舊沒說話,頭也沒有抬。

    他輕輕開口,“你父親和九號的事,很遺憾,節哀順變。”

    我抬起頭,麵色平靜地問,“都死了嗎?”

    韓警官遞來兩份文件。

    “這是死亡確認書。”他把文件推到我麵前。

    即便早就做了心裏準備,當真正聽到這個事實時,心頭仍不可避免的抽痛著。

    死亡確認書五個大字,明晃晃地出現在眼前。

    我顫著手接過,幹澀著嗓子說,“謝謝。”

    夏長遠長期酗酒抽煙,又在指甲裏查出一小部分毒份的殘留物,本來就衰竭的身體經過這麽一次,再也支撐不住,在被送往醫院的路上就已經不治身亡。

    審訊室裏,隻有韓警官冷靜寡淡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

    我靜靜聽著,像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死亡報告。

    那個男人從我記事起,就不斷地給家裏帶來辱罵,帶來禍亂。

    我打心底裏是希望三年前死的人是他。

    可是。

    大概還是因為血緣關係的原因吧。

    不然,為什麽。

    拿到死亡確認書時還會忍不住流出眼淚呢。

    關於向九,韓警官一句都沒提。

    他寫了份證明,保我出去。

    我沒問他幫我的動機和原因。

    隻在他起身時,靜靜地問,“我能去看看他嗎?”

    韓警官腳步一頓,不假思索地搖頭,“不能。”

    “隻是看看屍體,也不行嗎?”我抬頭盯著他。

    韓警官用沉默代替。

    我深吸了口氣,又問,“向九的老家在哪兒?”

    他低頭,“抱歉,這個屬於機密,不能說。”

    “他有家人嗎?”我拿著那份死亡確認書,眼裏死灰,聲音都遲緩,“應該通知他的家人,不是嗎?”

    韓警官重新坐下,壓低了聲音說,“加入特種部隊的,都簽了死亡協議的,死後一律火化,關於家人,一概不能說,這也是對死者的尊重。”

    我啞了嗓子,艱難出聲,“好。”

    韓警官再次站起來,他步子大,在我抬頭時,已經到了門口,打開了門,我卻還坐在凳子上

    聲音像是被門外的冷風刮到打顫,“骨灰呢,我可以帶一點嗎?”

    “我帶你去。”韓警官出去找了件外套,隨後披在我身上。

    我凍得哆嗦。

    緊緊抓著他的外套,跟在他身後的步伐很慢很慢。

    去見向九的那條路很長很長。

    走廊的地磚很幹淨,熾亮的燈光下,白牆上顯現出幾條長長的影子。

    我想起第一次在機場遇見向九的場麵。

    那個像極了金懿軒的酒窩在他臉上轉瞬即逝。

    他半真半假地說,“放心,我不是什麽好人。”

    他故意在民宿裏嚇我說,“小姑娘,夜裏千萬不要一個人出門,這屋子裏鬧”

    他從病房門外衝進來,滿臉緊張地看著我說,“夏秋!不要做傻事!好好活著!”

    他從遠處朝我衝過來,緊緊抱著我說,“對不起,差點找不到你。”

    他說過很多很多話。

    我閉上眼,隻記得那句仿若就在昨天的聲音。

    “夏秋,女人該含蓄點,別說髒話。”

    韓警官交給我一個白色小瓷罐。

    裏麵裝著向九。

    夏長遠的屍體還放在那,等家屬確認簽字才能火化。

    簽上名字那一刻。

    腦子裏瘋狂地想起這麽一個問題,那個男人再也不能拿著簽字畫押的東西來威脅我了。

    晚上十點多,我從jǐng chá局出來。

    手裏抱著兩個罐子。

    我在路邊坐了許久,不停有出租車停在我腳邊,問我,“小姑娘,去哪兒啊?”

    我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麵如死灰地抱著兩個罐子。

    每次抬頭,都能嚇到那群出租司機。

    直到有道聲音在頭頂響起,七分訝異,還有兩分不確信,另外一分是意外,“夏秋?你在這幹嘛?”

    我眼睛沒有焦距地盯著他,半天才認出來他,想擠出笑卻沒成功,隻僵著臉說,“許山,好巧。”

    “巧什麽巧!我撞人了,剛從裏麵出來,你怎麽在這?”他扯了扯衣領。

    我低頭看了眼自己,想找個借口,腦子卻一片空白,“我啊”

    “你手裏抱的什麽?”他問。

    我傻傻地回,“我爸,還有向九。”

    許山,“”

    這個人把我從jǐng chá局門口撿了回去。

    坐在出租車上時,他掏出紙巾幫我擦了擦臉,歎息般說,“才多久沒見,你怎麽搞成這樣了?”

    我看了眼窗戶,隻依稀從窗戶玻璃上,看到自己的模糊影像。

    低頭時,可以看到自己沾滿血的雙手。

    不知道是誰的血。

    幹涸地印在手指的每一處。

    許山正用濕紙巾替我擦拭每一根手指。

    我盯著他的側臉,輕聲說,“許山,帶我走吧。”

    許山頭也不抬,“去哪兒?”

    司機師傅也回頭,“去哪兒?”

    我看向窗外,霓虹燈閃爍,整個峽市籠罩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炫酷光暈中。

    我抱著罐子,呼出一口氣,“去哪兒都行。”

    十一月十號,我給夏長遠買了塊墓地。

    一塊離我媽特別遠,靠在郊區特別便宜的一塊墓地。

    我隻在墓碑前放了束菊花,臨走前對著安靜無聲的墓碑說了聲,“我一直沒拿你當爸,我知道,你也沒拿我當女兒。”

    夏長遠發瘋地抽煙喝酒嗜賭成性,是在我很小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並沒有住在峽市。

    是後來才搬的。

    因為,在我三歲大的時候,夏長遠和我媽鬧離婚,說我媽不守婦道,懷了別人的野種,給他戴了綠帽。

    我媽忍受著街坊鄰居的指指點點,最後帶著我連夜趕到了峽市。

    夏長遠也跟了過來。

    他和我媽鬧了一場之後,突然安靜下來,也不再打鬧,而是不再工作,隻出去喝酒花錢,喝女人的酒,花女人的錢。

    到我長大時,他們見了麵,除了錢,還是錢。

    我記得上小學時,在路上被同學欺負,看到他從飯店門口出來,就不停地喊,。“爸爸!爸爸!救我!”

    那時候的夏長遠啊。

    啊,那時候的夏長遠。

    他喝得滿臉通紅,喝得醉眼迷蒙,他歪七扭八地倚著樹幹,像個路人一樣看著我,隨後隔著距離對我說,“小雜種,去死好了。”

    我很少喊他爸爸。

    也很少在同學麵前提起父親。

    一度有人以為我是單親家庭,以為我隻有我媽。

    我也不辯解。

    那樣的父親。

    不要也罷。

    我把向九的骨灰放在我媽的墓碑前。

    跟我媽介紹時說。

    “這是我朋友,他叫向九。”

    “他很好,對我很好。”

    “媽,我這個朋友當得有些不稱職,因為我還不知道他的真名。”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我在雨地裏站了會,對我媽深深鞠了一躬,“媽,我要走了。”

    許山說想去旅遊。

    我說好。

    他說想去rì běn,泰國。

    我說好。

    他說想和我在一起時,我恍惚看到另一張臉,隔著半張桌子,麵色嚴肅地問我,“和我在一起吧?”

    我用力搖頭,聲音哽咽,“不好,不好。”

    出發那天是十一月十一號。

    光棍節。

    普天的光棍都在慶祝這個節日時,我和許山在機場拿著登機牌坐在候機室等待。

    隔壁座位來了一家三口,小男孩蹦蹦跳跳很活躍,手裏拿著漢堡不停在麵前跑來跑去,他母親剛喊完,“小心別摔倒了。”

    小男孩就直接摔在我麵前。

    手裏的漢堡摔到地麵,雞肉和蔬菜麵包全部摔了出來。

    我彎腰準備扶起小男孩,低頭就看到地磚上發紅的雞肉,幾乎是瞬間喉口泛起一陣惡心,我撇開臉,沒來得及站起來,就幹嘔一聲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