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檸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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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牙自得身孕以來,懸著的那顆心,就沒落下來過。

    這一胎來得不容易。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懷上了龍裔。慕家的子孫,千歲的殿下!以前,大多數時候,馮唐會在屏外候著。天蒙蒙亮的慕北易起身,馮唐便問“陛下,留不留?”

    慕北易都道:“罷了。”

    那日不同。他偏偏赴宴過了夜,來時酒勁兒未散,有些狂的。馮唐照舊問了,他卻很疲憊,昏睡著沒空答應。如此便得了機緣,順心遂意。好在慕北易見既有了,也算是喜事,既沒有刻薄,甚至上了心。

    這一胎來得太機巧合,甚至可能是她唯一的機會。

    眾人心中都以為她諂媚、她趨炎附勢、她牆頭草。

    都是的,都沒有錯。

    但她沒有選擇。

    或者說她有選擇。選擇做一個卑躬屈膝的宮女,成日跪著給柳安然梳頭。過了幾年顏色老去,便被放出宮。哥哥為了還債,想將她配給裏仁坊的何屠夫。何屠夫四十五歲,也是個賭徒,已經打死過一個老婆了。

    那會是什麽日子呢。她會白日裏去東菜市收了魚,將它們堆進油膩的推車裏,然後趕到西菜市去賣。富人家的管事來挑魚,她便要當場尋了新鮮的開膛破肚。她的指甲裏俱會是腥臭的魚鱗,裙裾上滿是泥濘髒汙,為了幾枚錢笑臉迎人。那些富人家的管事便掏出錢來,丟在她身前的魚簍子裏,她連忙將手伸進去撈出來,攥在手裏數了又數。

    哦,十枚通寶,齊了。

    選擇這樣的日子?

    還是選擇做登上枝頭的山雞也罷、孔雀也罷、鳳凰也罷!索性與這滿宮的貴女千金鬥個你死我活,掙來一件兒織金繡牡丹的波光錦,戴琉璃赤金的簪子沉甸甸的墜在髻上,好襯她如雲的黑發,年輕妙曼的身姿。

    她們出身高貴,個個都覺得後宮爭鬥肮髒,月牙偏偏覺得好。鬥得妙啊,大夥兒此時此刻都是一樣的。口上含著妃子、貴人還是寶林,可內裏的肉啊魂兒啊都是一樣的。不論出身卑賤,人人都為個現時的富貴平安機關算盡,人人都仰他慕北易的鼻息存活。

    好似自個兒這個漁女出身的奴籍,與這滿座衣香鬢影的侯門妃子們,並沒有什麽兩樣。

    故而才覺得,真是鬥得妙啊,她紀月牙偏偏喜歡。倘若有幸生個兒子,封了王侯,死在皇帝後頭。她便做個太妃隨著兒子就藩去,享受萬人尊她的榮光。倘若死在皇帝前頭,那也沒有關係。她要穿金戴銀地死,體體麵麵地死,死了風風光光地葬入皇族妃陵!

    想至此處,紀月牙輕輕撫上自個兒的小腹。那裏頭的那團肉,是那麽的奇妙,能讓人的一生,有雲泥之別。

    “小主。”宮女阿釧進來,輕輕撩起了帷幔,小心翼翼道,“汀蘭閣的安才人,來看您。”

    柳安然很重視內宮和睦,三番五次尋月牙同安畫棠二人去訓導,說是既住了歧陽宮,便要同氣連枝。慕北易很喜歡歧陽宮這一點,姬妾們親如姐妹,少給他惹許多事情。看在柳安然主張仁厚和睦的麵子上,為表嘉獎,才臨幸了歧陽宮的月貴人與安禦女。

    安禦女並不是表麵看起來那麽小家子氣的模樣,入宮頭一回侍寢便被忘了,好不容易有了第二回,便留住了天子的心思。雖不知使了甚麽手段,竟然有了薄寵,每月都能見上皇帝一次。

    她月牙更是緊緊握住了機會,靠著柳安然這棵大樹乘涼,終於有了身孕。

    月牙知道安畫棠很聰明,她需要與聰明的人為伍,更何況如今安畫棠位份尚低,是需要她的時候。便輕輕墊了一個綢緞裁的棉枕在腰下,對宮女阿釧道:“請進來。”

    瀾月閣總共就那麽幾個伺候的。阿雲死後,一起伺候她的阿釧規矩老實了許多,可以用“千依百順,畢恭畢敬”來形容。月牙對此是很滿意的。

    阿釧低著頭出去了,少頃引進來一個杏黃衫的人兒。

    安畫棠總是穿得很素淨,很俏嫩。宮中的嬪禦們大多是顯貴出身,嫡女金枝們最喜歡絳紫、翡翠、寶藍、緗黃這一類鮮豔、厚重且明媚的顏色。因著這些顏色染料名貴,素來著色不易對料子又十分挑剔,是名貴嬌氣的好顏色。

    所以她偏偏穿粉紅、杏黃、淡綠的衣裳。人人都以為她小家子氣,是庶女眼皮子淺,襯不得華美衣冠的模樣。可在那些奪目的絢爛華衣之間,正是這樣淺淺淡淡的衣裳,才能讓慕北易看到一眼。看到她溫柔靜默不堪華冠的性子,想起她的庶出身份,想起她小家碧玉的脾氣。才能想起“梁日始照,蕙席歡未極。碧玉奉金杯,淥酒助花色。”這樣的詩句來。

    嫡女有嫡女的好,貴女有貴女的好。下女有下女的好,而庶女也有庶女的好。有珍妃珠玉在前,她安畫棠憑什麽不能稱為第二個珍妃。隻要像珍妃那樣能生皇子,像眼前這位月貴人一樣,得了子嗣,那還是任她平步青雲。

    安畫棠看著月牙坐在小榻上,沉靜怯懦的模樣,隻提著自己淡淡鵝黃色的薄紗襦裙,輕輕屈膝:“月貴人萬安。”

    月牙一手護著肚子,身子卻站了起來,連忙去扶她:“你是明婕妤的姊妹,你父親如今又新進從二品大員。若論尊貴你全然在我之上,向我行如此大禮,我是……不敢受的。”

    安畫棠卻將那禮行了完全,規規矩矩地低了頭:“尊卑是規矩,貴人是貴人,才人是才人。”說著直起身來,含了溫順的笑意,“何況月貴人你如今有了皇嗣,這才是無上的尊貴。”

    月牙含羞帶怯地別過頭去,又連忙叫阿釧給安畫棠奉茶,道:“快快請坐。”

    安畫棠盈盈笑著,坐在了月牙的下首,輕咳一聲,淺笑道:“咱們同住一宮,月貴人又比我年長。我是個愚鈍的,什麽都不明白,倘若平日裏有什麽得罪的、不會說話的,還請月貴人多多擔待。”

    月牙落回位置上去,又將那棉枕墊了腰身,眉眼淺淺一彎,柔柔說:“何以如此謙遜,咱們都是唯熙妃娘娘馬首是瞻,自然是要同氣連枝兒的要好。”說著卻微不可查地輕輕蹙起眉頭,“不知……安才人前來,有何指教?”

    安畫棠知道月牙素來膽小卑怯的模樣,梧桐樹下聽了枕春所說的“往事”,已不敢小看月牙。她聽月牙開門見山地問著,便索性答說:“實不相瞞,前來此處是有事相告。月貴人若是敞亮的,我安畫棠也索性和盤托出地說。”

    月牙眉尾一抬,示意阿釧退下。

    月牙此刻是懷著身孕的,將身旁伺候的人都屏退,是一件十分冒險的事情。安畫棠眉眼間有些詫異,問道:“月貴人倒信得過我?”

    “一個歧陽宮,就那麽大。”月牙望著安畫棠,眼神裏有些意味不明的,甚至同病相憐的意味,“信得過信不過,哪裏容得咱們置喙。”

    安畫棠偏頭莞爾,肩膀卻鬆了鬆。她輕咳一聲:“我方才在歧陽宮外,聽見我嫡姐姐與她的貼身宮女,說起一件事。說……什麽阿雲、漁女、殺人雲雲。”說著輕輕拍了拍胸口,“我聽得這些,嚇得魂飛魄散,依稀之中聽見了月貴人你的名字……”

    月牙倒抽一口氣,身子不自覺地往後一靠,差點從位子上滑下來。

    安畫棠肉眼可見月牙的臉色瞬間青白起來,便知此事恐怕不假了。

    “那是你的嫡姐姐……”月牙努力穩住聲音,“安才人來與我說做甚麽。”

    安畫棠聽她這樣問,眼神裏露出了淡淡的真切的嫌意:“旁人不知道,月貴人是知道的。被人日日淩駕在頭上的滋味,是什麽樣子的。”

    月牙聞聲,不自覺摸了摸自己曾被扶風郡主掌摑過的臉頰,淒然一笑:“……原來如此。”

    安畫棠見她明白,便了然,說道:“我也是有私心的。你如今有身孕,保得住了,陛下才會時刻記得歧陽宮這個來處。陛下既來了,不論是熙妃還是我,都有好處的。我嫡姐姐此人,善於按捺,我不過與你提個醒兒罷了。”

    “她若知道了。”月牙眼中頓時柔弱與卑微盡收,輕輕歎息,“明婕妤此人慧極,扳倒大薛氏,是她一手牽頭引線的。大薛氏害了她一個孩子,她經年累月地記著,狠心恨意地報仇,是個黑白分明的人。若明婕妤知曉你將此事告知與我,你們便會撕破臉麵。”

    安畫棠咯咯笑起來:“臉麵?她使那叫奉先的畜生來咬我,可留了我的臉麵?”

    月牙看安畫棠脖子上還荼著藥膏,垂下眼睛去,心中已動了心思:“明婕妤的性子詭譎,時常劍走偏鋒,最是難纏了。”說著也頗感焦慮,“我已讓她捉了把柄,你自小心便是。”

    “她樣樣都在我之上,十數年了。小心?我才不要小心了。”安畫棠勾起嘴角,恨恨而道,“在府中便分嫡庶,都嫁做嬪禦,她是娘娘我是小主。當年我待字閨中,她卻想將我嫁給一個破落戶家的舉人為妻。好不容易,廣平侯府的嫡二公子想聘我做正室,她卻將身邊的一個卑賤婢女偷梁換柱去做了孟二夫人。如今那廣平侯與世子死了,孟二公子襲爵做了應國公,她那視如姐妹的卑賤婢女做了應國公夫人!這些一樁一件件,本都該是我!”

    “噓……”月牙噤聲,頷首道,“既然如此,多謝你來告訴我。”

    “小主、安才人。”阿釧忽在門外喊,“熙妃娘娘派煮酒姑娘過來,給小主送了些養身的補品。”

    月牙一臉愁緒瞬間換上了怯怯的欣喜,撫著肚子起身,歡歡喜喜開門去,一壁小心翼翼說道:“這……怎勞煮酒姑娘親自過來。熙妃娘娘如此照拂,嬪妾心裏……不敢承受。”

    安畫棠上翹的嘴角淡了淡,起身跟了過去,溫言細語,眉眼彎彎讚道:“果然是熙妃娘娘恩澤深厚,月貴人這樣的福氣,畫棠真是羨慕不來。”

    ……

    光看著月牙這個人兒,圓融融的鵝蛋臉兒,眉眼彎彎好似新月,笑起來甜甜的,不說話時又畢恭畢敬的。她溜肩細腰,比尋常的嬪禦們要嬌小一些,瘦弱怯懦的樣子。

    是想象不到她有那樣大的一顆心。

    至少枕春想過,但沒想到如此具體。

    她這些日子裏都瞧著奉先傻樂。賀業做了一隻新竹哨子送給了枕春,枕春隻要按著賀業的使的法子啾啾吹上,奉先便會隨著節奏打滾、作揖和轉圈。

    這比打雀牌可好玩兒多了。

    惱人的是,夏日裏又膩又悶,殿外的知了煩得不行,鬧得枕春吃不下也睡不著。又因這幾日宮中上的糕點零嘴偏偏味道都是鹹鮮口的,最使枕春吃著膩,索性把糕點零嘴都賞賜給了小喜子。一連半個月都是如此,人便吃不下東西,下人們看枕春的眼神裏都多了些探尋。

    蘇白自是機敏,便自作主張請了高樂來探脈。

    高樂一切脈,說:“明婕妤苦夏,這是因倦怠導致脾胃不和的緣由。原本少吃些也無妨,夏日多清減一些,都是正常的。若放在坊間說,這個便是富貴病了。”

    眾人眼裏的探尋便沒了,看枕春這些日子骨子裏發懶,圓出來的腰身,心想“原來是懶出來的毛病”。眾人便由得枕春脾胃不和下去,想著以才侍君者長,以色侍君者短。枕春本便沒有才侍君,能餓回幾分色便算幾分,也是好事兒。

    七月時候,屬國進貢了一種味道奇異的水果,叫做檸果兒。

    月牙孕中嗜酸,不知何處得知了,拿來一嚐便愛之如命。如此慕北易索性便將所有進貢的檸果都賞賜到了歧陽宮,讓柳安然安排下去。

    柳安然最知道平衡,給月牙撥了足份兒的檸果兒,還剩下許多許多。便不僅賞賜了六宮嬪禦,還分發給了各處當差的得力下人。宮人們初次嚐到這稀罕的貢果,酸得掉牙,好不好吃卻不重要,重要的是熙妃體恤下人的心思,值得稱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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