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胡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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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春幾乎是要哭了。她拉著慕北易的手不住抖,早知有今日,不如早使他一命嗚呼的也好。也省得叫他這會兒醒來了,他冷著一張臉還更折磨。
慕北易見她手抖,攏在懷裏捂了捂,神光黯淡。
“陛下?”枕春等著他發作。
枕春已然想好了求饒的詞兒。慕北易卻埋頭吻在她肩頭露出的一片葉上,讚道:“好看。”
“陛下……就記得這個,如意迦樓羅了?”
“你這膽大包天的女子,竟敢自比吞噬天龍的異獸,不怕朕落你個大不敬的罪名?”慕北易半笑著戲謔,撐身從榻上起來:“你說後麵的記不真切了。想來是昨日的酒水太烈,朕前些日疲於案牘,精神不濟的。”
“是是是。”枕春聞他這樣說,才知他是真的忘了。心想一隻吃龍的迦樓羅哪裏算得大不敬,再大不敬的事情昨日也做過了。現下一條小命兒得保,哪裏還不歡喜呢。便眼疾手快地扶著慕北易出了臥房,請他洗漱,親手拿了一把象牙嵌寶的梳篦,說道,“陛下,今日落小雪了。”
慕北易從窗戶縫兒外看出去,果然見滿天紛飛的絮。
“臣妾服侍陛下梳個半束半披的胡發罷?”枕春眼神偷偷瞟著慕北易脖頸後的紅痕,笑著說道,“今日已過了早朝時辰,天氣落雪難行。陛下在後宮燕嬉,也可隨意一些?”
“半披半束?”慕北易漱了茶水,洗了臉手,忖道,“漢人不可散發右衽,教外臣看到了要讓行官亂寫的。”說著也是有閑氣,“那些個諫官最是迂腐,朕愈是生氣他愈得意。譬如今日沒有早朝……朕想著往後便加設午朝,也是很好的。”
加設午朝?聖君之舉。枕春心裏說慕北易竟有此等傲氣,一壁卻奉承:“陛下加設午朝也是我們大魏國的頭一遭,天下之大幸。這天下之大……”她仍不放棄,“天下之大,梳個胡發也沒什麽。教坊不也排過胡旋舞、玉兔渾脫舞的?這叫民族大統一。何況……”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陛下生得倜儻,眉目深刻兼之氣質脫塵,觀之使人覺得敬畏仰慕。雖說威武莊重是因陛下身上龍氣流轉的緣故,但內宮之中多是女子,幾多嬪禦見了陛下腿肚子也軟了。今日瑞雪,不若梳個半披的胡發更顯貴氣慵懶,是貴氣無匹,再配上一隻通透無瑕的玉簪最好不過。這個嘛,叫做傾國風流。”
慕北易看枕春更像傻子了:“你想梳便梳罷。”
枕春得了逞,喜滋滋地開始倒騰。
慕北易的頭發很黑,很長,密密地透著龍涎香的氣味。平心而論,他梳半披的胡發,是很好看的。他的五官太過淩冽,半披頭發以玉簪半束,便將他身上的戾氣磨平了。畢竟是龍子鳳孫,如今又是九五之尊,坐臥間舉手投足自有說不出的威嚴。這樣一收拾,卻兀生生覺得慵懶溫柔,也稱得上是傾國風流的。
傾國風流,這也讓枕春想起別的。
少時她最喜歡讀的,是《三國策》。她們喜歡的白衣卿相,少年將軍,她都喜歡。隻是聽著有勁兒的那種喜歡。但她最愛的是騎紅馬戴雉雞翎的那個將軍。那個將軍喜歡兵器、馬兒和美人。縱是風風火火的一輩子轟轟烈烈,背上禍國與罵名,也抵擋不住萬世傳唱的一出鳳儀亭。何況……亂世之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他做這舉世第一英武的戰神,定然也有戰神的氣魄與精神。故而枕春以為,多情是多情的風流,專情有專情的風流。這人間的煙火氣息下人與人荒唐的相遇分離裏,都有傷心動情的風流。
想到此處,枕春瞥了一眼暖爐邊團得像個毛肉球球的奉先。
慕北易順著她的眼光看去,嘖嘖道:“你在想什麽?”
枕春用腳輕輕踹了踹奉先,奉先舒舒服服地在地上滾了一圈,抱著枕春的鞋子啃了兩口。她道:“臣妾在想,陛下的頭發生得真好,好似墨緞子似的。”
這樣說起來,慕北易的治世之能與獨一無二的心計深沉,算得上是一種男子該有的的傾國。故而這六宮鶯鶯燕燕的應付,也算是一種國事了。枕春嘴角便抿起有趣的笑意,順手摸了案上一隻指甲大小的簪花,悄悄別了慕北易的髻後。
“你笑什麽?”慕北易赤足踩在地衣上,雙手捧著一本書陳,一邊看一邊打量枕春。
枕春莞爾:“笑瑞雪豐年。”
慕北易看了銅鏡裏的自己,有些陌生:“這個樣子,不像朕了。”
枕春將慕北易背後的一縷鴉黑的長發攏在他肩上,輕聲細語道:“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慕北易看她,意味深長,眉眼鬆散了許多。
——明婕妤這個狐媚的幺蛾子又騙得君王不早朝啦!這是六宮近日裏最大的一件要聞了。
六宮以為明婕妤跟熙貴妃撕破了臉皮便一蹶不振的下人們,見了枕春如今這樣的手段,哪裏有不佩服的。慕北易因為枕春,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不早朝的情形。雖然枕春心裏是很委屈。
這一次慕北易不早朝,不是因為她,而是因為飲酒誤事而已。但枕春已經沒有什麽好抱怨的。她險些犯下刺殺君主的滔天大罪,不是依靠著精湛絕倫的演技,早就黃土埋骨了。
柳安然聽見枕春聖寵優渥的消息時,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
請安來得最早的安畫棠與月牙坐在晗芳殿主位下頭,兩人各有神思。
煮酒奉了茶水上來,安畫棠便矮著身子取了金盤中的一對翡翠玉蘭花的耳墜子去給柳安然佩戴。月牙跟了兩步,接過煮酒手上的茶盞,舉至齊眉處奉給柳安然:“熙貴妃娘娘請喝茶。”
柳安然接了過來,端詳月牙的小腹:“月貴人快坐著罷,這麽大的月份了。”
月牙卻半點不錯禮數:“熙貴妃體恤嬪妾,嬪妾更不敢張狂了。”她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卻有幾分是事實。她在大薛氏手下討生活的的時候每日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仔細觸了眉頭。論胸襟、賢德與氣度,柳安然的的確確都在大薛氏之上的。偏偏不巧的是,月牙是睡在柳安然的床榻裏上的位。
這件事情將是她們心中的一道不能忘懷的隔閡,月牙的孩子,便是開解這一道隔閡的良藥。柳安然心底,始終不能釋懷,但已是能長遠地來看待了。
豪門貴族之間,婢女開臉做通房的事情,是很尋常的。就像換一件兒新衣服一樣尋常。幼時母親便教導過,該如何挑選開臉的婢女與如何給夫君選擇體麵的小妾……大概這些,就是為人妻子的責任。像是分花、煮酒這兩個丫頭,其實都是入宮前王夫人悉心培養選擇,以備不時之需的。
柳安然知道,這些都是倫理綱常。夫為妻綱、君為臣綱。她自嘲地哂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戴的尊貴無比的九鳳銜珠赤金的花冠,擺擺手:“賜座罷。”
月牙見她看來的神色落寞,恭順說道:“熙貴妃娘娘寬仁。”便垂首去了末座,規規矩矩地隻做了半個凳子。
安畫棠與月牙交換了一個眼神,纖細的手指擺順柳安然耳垂上的流蘇玉墜,悉心將一律碎發藏進柳安然的堆雲髻之中,無限卑微的彎著腰退了下去。
少頃諸宮嬪禦便進了歧陽宮的正殿裏來。早到的多是地位的嬪禦們,像珍妃薛楚鈴、榮妃扶風郡主等人,總需要自矜身份,來得晚一些的。最後來的才是枕春,因著慕北易重開午朝,為體恤朝臣,早朝的時辰便往後略延了一陣。故而前一日侍寢的妃嬪便要侍奉慕北易臨朝,多耽擱一會兒,總要晚些。
枕春已經連著十日了。
這是祈武元年來的第一遭。便是元皇後在世時、宓妃施琳琅在世時,都不曾見過的盛寵。能稱得上“獨占鼇頭”或是“禍國妖孽”水準的盛寵了。朝臣們亦上了折子,明裏暗裏都說這位明婕妤獨占恩寵,有穢亂之嫌,於六宮和睦無有進益。其中以柳氏黨、薛氏黨進的折子最多,溫氏黨勢不如前,便也不大議論後宮的事情。朝臣吵得煩,慕北易不耐煩打了兩個便就清淨了。
至於是不是禍國妖孽與獨占鼇頭,枕春拿不準。要說穢亂之術她是沒空學的,慕北易有多沉溺於床笫之事……也是沒有的。喜歡她或許不多,慕北易喜歡的,是那隻刺在身上的,驚世駭俗的瓔珞天衣的如意迦樓羅罷了。
他夜裏掌燈看了又看,還著手添了許多花飾。馮唐那裏記的是,絳河殿十日夜裏十日皆有明婕妤的呼痛聲傳出。枕春心裏知道,十日夜裏有四五日,都是被慕北易拿刺青的針紮得疼。他的繪畫是極好的,針線活兒嘛……輕重有待商榷。
但實話實說,添上花飾之後,更加絕美驚豔不假。
這日她穿的是一身烈火般的紅衣墨裘披,披子是慕北易新賞的,二十隻無暇的墨狐隻得這麽一件兒。她今日出門時著意想了想,才特意穿上的。手上的暖爐是鎏金貔貅樣式的,眼珠上鑲嵌了金黃的寶石,攏在手上也顯華美無匹。
既是流言蜚語已至如斯地步,那就禍水到底,也好站住腳跟兒。
扶風郡主飛來一個赤裸裸的白眼,嘲道:“婕妤之位呢,也不過是剛剛過了那麽一點點,勉強算得一宮主位。不入流的玩意兒,也要這樣做模做樣的猖狂。”
枕春向柳安然行了禮,緩緩落了座,垂眉吹了吹絨毛上的輕浮:“榮妃娘娘才入宮時,倘若臣妾沒有記錯,也是封的榮婕妤。”
“哪裏輪得到你置噱!”扶風郡主略一拍案,便站了起來。
安畫棠見機而道:“榮妃娘娘息怒,明婕妤並非是那個意思。”說著臉上露出謙和的笑意,“嫡姐姐性子向來溫端,豈會說這樣的話來嘲弄您呢?想來嫡姐姐的意思是,榮妃娘娘一入宮便已是婕妤之尊,身份尊貴,自然不是那……不入流的玩意兒。”
枕春眉頭一皺,一個眼神投向安畫棠。
安畫棠卻撇過頭去,盈盈笑容看向柳安然。
柳安然得勢,安枕春得寵,權寵對立最難融洽。此時此刻既然水火之勢已成,與其兩頭忙著交好,便不如抱緊了一頭省得落個牆頭草的名聲。恩寵難長久,權柄最保命。她畫棠已經想好了。
枕春看見安畫棠的表情,心中的猜測已然應證,便也有數。
扶風郡主聽了安畫棠這話,心中便惱起來,斥道:“甚麽一入宮便是婕妤之尊?心尖上的?明婕妤是笑本宮不如爾受寵,還說這樣的話來作威作福?”
“榮妃娘娘。”端木若堪堪起身。她穿著素淨,也鮮少說話,溫溫柔柔行禮,“您出身尊貴,嬪妾素來仰慕極了。說到受寵,還是如今月貴人這一胎最得寵的。榮妃娘娘仔細動作,省得傷著月貴人這頗重的身子。”說著莞爾,“嬪妾在家中聽說,女團男尖,月貴人這一胎肚子尖尖的,說不準……是個白白胖胖的皇子呢。”她將白白胖胖幾個字,說得尤為清晰。
眾人便被岔開了精神,聞聲都去看月牙。
月牙雙手護著小腹,攏著明顯突出的肚子,淡淡看了一眼端木若。月牙孕中也身著樸素,鮮少裝飾,說起話來還是卑微怯懦的言語,卻已沒有了那戰戰兢兢的眼神。她慢慢撐著身子起來,慢條斯理地福了福:“承端木婉儀的福氣,嬪妾將息得好,也是多謝熙貴妃娘娘的照拂。”她說起來聲音柔柔弱弱的,“如今闔宮以熙貴妃娘娘為尊,嬪妾自然也是以娘娘唯命是從。”
“唯命是從……”枕春往椅子上靠了靠,漫不經心地攏著手上的爐子,笑起來,“如此說來,月貴人所行所言都是熙貴妃娘娘指示的了?”
端木若莞爾:“難怪月貴人如此好的福氣,雖然侍奉得少,但已得了身孕。”
眾人交頭接耳,唏噓起來。
月牙不敢答,抬頭看了一眼柳安然,柳安然抓著扶手蹙了蹙眉:“好了,明婕妤侍奉陛下辛苦,難免來晚些本宮不予計較。晗芳殿也不是這些嚼舌根子的地方,諸位仔細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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