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安靈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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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的數月,樂京勉強還算得安寧。或是有不安寧的地方,枕春沒有聽到罷了。

    便是枕春自泰安錦林歸來後,沒有機緣出言挑唆,柳家發生的數件事情,也讓天子心中略有介懷。

    端陽節的時候,光祿寺卿嫡女王氏出嫁高棉國。她自是不肯的,說是上轎前哭聲震天,言語中又有咒罵皇族的意思,十分不吉。儀仗隊伍催不動驕子,便勞動了禮部尚書親自前來送親。

    又因端陽節的時候,天子也要浴蘭、出宮登高。因這一耽擱,王家出親的隊伍要出城,因遲了時辰竟然阻擋住了天子鑾駕。據說出城的時候,王氏仍舊一路嚎啕慟哭,聲音直傳慕北易耳中。樂京百姓議論紛紛,自然又說枕春長袖善舞的,也有說天子聽信耳旁風的。

    慕北易雖也未說,到底覺得王家這一遭,鬧得有些不識抬舉了。

    複又一月,恰恰好安南都護府那一處也出了些問題。雖也算不得大事,問題出在流言蜚語之上。樂京坊間據說,南方諸郡流傳著一首兒歌,唱作:“英明神武大都護,鎮守南疆護安寧。前有柱國爾朱氏,今有安南鎮太平。”

    唱得十分顯而易見,乍聽之下,是稱頌柳柱國的豐功偉績。隻是詞中的“柱國爾朱氏”卻算不得是賢臣,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與柳柱國有所相似的地方是,爾朱柱國的嫡女兒,也做了皇後。

    史書中記載的爾朱皇後非同一般,先後三嫁,也算是史書上濃墨重彩地記了一筆。

    這樣暗藏深意的兒歌童謠不算好聽,甚至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南方諸郡山高皇帝遠的,本不應傳來樂京。可樂京有慕永鉞這一位在南方世家之中首屈一指親王,什麽不好聽的歌謠,都可以傳進天子的耳朵。

    慕北易在麗嬪處休息的時候,偶聽宮中踢毽兒的小宮女唱過一次,本也未過問的。後頭忽見枕春無事在絳河殿與端木若踢毽兒,便想起此事來。遂將此曲說給枕春聽,問她如何看。

    枕春一壁在落花紛飛的八重黑龍下拾毽,一壁不經意地笑著,嗔道:“陛下說的,臣妾聽不明白。隻想來,書中常寫爾朱柱國罵名滾滾,卻也是一位驍勇善戰的悍將,功高震主。如今後人說起那段曆史,也隻知道為國掘墓爾朱氏,不知臨朝孝莊帝了。”

    慕北易的臉色,便也陰沉了兩日。

    祈武九年的雪來得早。當第一片雪花落在十八州以北的營房頂上時候,雁門有了異動。

    事情來得非常突然,枕春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十一月初一日,雁門的統帥——鎮北大將軍策反。據說是在北方的一個晨起,天蒙蒙亮的時候,有人發現雁北都護府的大都護被毒死了,七竅流血。大都護是天子的眼睛,用來盯守北邊的動向。因大都護與鎮北大將軍素有齟齬,眾人都是知道的。

    鎮北大將軍不服慕北易管教,也是一件舊事,沒人敢說。偏偏這回,雁北大都護的死,人人都說是鎮北大將軍做的。鎮北大將軍也是固執,怒起打殺了兩個嘴碎之人,便又落了“殺害忠良”的話柄。如此慕北易便示意都護府捉拿鎮北大將軍,治他十八條大逆不道的罪名。

    便也不知是真反還是逼反,索性便真策反了。鎮北大將軍率領麾下二萬九千雁門軍,揣著兵符,稱要“班師回朝”。此事便成了一場鏖戰的導火索,二萬九千雁門軍,其中一萬七千人死忠鎮北大將軍,悍然舉旗而起。而另外一萬二千人,在雁門軍寧遠將軍安靈均等十八位偏將的率領下誓死忠君。

    那雁門的戰火燒起,兵甲冰冷迎著雪光。正是浩然的天地與腥血驟然揭開帷幕,一座邊陲古城,又一次被帝國權利紛爭獻祭。這一次不是塞外的蠻夷與漢人的交戰,而是漢人與漢人的相互屠戮。據說雁門關上的雪沒有一日不紅,靖邊寺的鍾聲沒有一日不震,隘口的屍體堆得堵住了北關門,雲際泉的水沾衣即染腥味。

    戰報紛紛傳入樂京,今日是糧草的斷絕,明日是傷病的爆發。十八位偏將的死報次第傳入帝城,引得天子一次複一次的歎惋。

    這場荒唐的內亂持續了整整一月,死九千餘人,傷近萬人。此事堪稱大魏開國以來最為血腥慘重的內反,在史官筆下成為“雁門策反案”。

    雁門策反案最重以鎮北大將軍的死告終。安靈均火燒北代城逼退反軍,業火之中一箭射中鎮北大將軍的眉心,震開崩裂的腦漿。

    慕北易得捷報,稱“得此忠良之將,朕心甚慰。”

    便親昭安靈均回樂京領功。

    翌日門下省抄出,中書舍人安正則,擢三品中書侍郎。

    尚書省左仆射安青山,榮升尚書令,同中書、門下同平章事,尊封一品太師。同僚始稱——安宰相。

    複日,門下省抄出,茲爾永寧宮明妃安氏,係出名門,資賦淑慧。今冊寶封爾貴妃,望爾端莊惠下,永膺渥眷。牒到奉行。

    明貴妃的父親位極人臣了。她坐在絳河殿內的裘皮華座之上聽蘇白一一陳述,直望著滿堂金碧輝煌雕龍畫鳳,覺得心口砰砰跳動。如此危急的戰爭,如此慘重的戰爭。倘若二哥哥出師未捷身先死,那今日安家此等輝煌榮耀——不要也罷!

    皇貴妃之位,素來是皇後之位的跳板。皇後尚且在位,皇貴妃一職素來懸而不置。故而,貴妃已然是嬪禦中的至尊。一個至尊的妾室之位,要如此多的血肉堆砌。

    權力鬥爭,實在是荒唐至極啊!

    枕春平息心緒,手中將慕永鉞的密信反複折疊,隻將“此全局,乃虛無先生逼反之計”狠狠地折入內裏,投在火爐之中。

    元月裏,大魏國頭等功勳的安靈均安將軍,回朝了。樂京大雪初晴,高頭大馬的寧遠將軍安靈均率雁門策反案中立功的諸功臣往帝城而去。坊間街道上的歡聚、投花不絕,人人都稱讚這是一位平反忠君的好將軍呀。

    殊不知雁門十八位偏將,如今隻活下這一位了。

    安靈均在金鑾殿前的廣場上,受封了雁門大都護,加封二品鎮北大將軍,授一萬雁北軍虎符。麾下首功嵇昭鄴,受封四品司馬,加封雲麾將軍。

    安家的族譜往前翻三百年,也再找不出如此榮耀輝煌的時候。這一次的枕春,卻沒有了父親榮升左仆射的時候那種期待與驚喜,而是心頭惴惴不安。她對這種榮耀的巔峰,充滿了恐懼。

    她不知道的是,往後還有更加輝煌巔峰的時候,與更多的物是人非。

    慶功宴擺在福壽台,耀眼的紅色燈籠掛上,連綿的帷幔垂上,笙歌影搖,喜氣衝天。竟然是為了慶祝一場死傷近二萬人的一場漢人之間的互相屠戮。枕春扶著蘇白的手,綴滿寶石與瑪瑙的兔絨鞋麵踏上雪白的地衣,仰頭望著通往福壽台的漢白玉階梯,做出一個遊刃有餘的笑來。

    抬頭便見慕永鉞穿著一件烏黑的雀羽大氅,埋著頭在雕欄邊低頭看他。他見了枕春,伸出一隻手來晃了晃:“明貴妃,大喜啊。”

    枕春即見他,便蹙起眉頭來:“並肩王還未入席嗎?”

    慕永鉞半伏在欄杆之上,笑得頗有深意:“本王是個食色性也之人,不見美人,入席也是吃不下的。”

    枕春嘴角扯了扯,拾級而上,走近慕永鉞來。她一覽四下的雪白寂靜的景色,撚動耳垂珠寶,似有些埋怨:“王爺不曾與我說過,我二哥哥竟要冒如此大的危險。”

    “富貴險中求。”慕永鉞倦怠伸了個懶腰,輕哂低道,“此事也非你二哥一人之舉。你二哥率領區區一萬二千人,何以大破老鎮北將軍的一萬七千人?那老將軍是個老狐狸,論起排兵布陣,本王也要自歎不如的。”

    枕春正視慕永鉞。

    “是本王的援,嵇先生的計,與你二哥為你的那份兒心。”他淡道,“本王若是你,來則安之,定然不會後怕。此時此刻,當坐穩貴妃的椅子,將天子攥在手心裏頭。如此,你父兄位高權重,才能安全無虞。”

    枕春知他說的在理,有些沉默。

    慕永鉞卻笑起來:“明貴妃桃李之年,是青春貌美。有何想不明白的,可需要本王替你開解開解?”

    “並肩王如今年紀不小了,皇子們還要稱您一聲九伯公。也是祖父輩分的人了,沒個正經。您趁早得個世子,也省得他日大難,覆巢之下無完卵。”枕春嘲道。

    慕永鉞絲毫不生氣,揣著手望著陰霾的天暮:“本王正當盛年,若要生兒子的,一夜能生七個。明貴妃莫要不信……便是魚姬也如此說的……皇帝賜來的新羅婢……”

    枕春不理慕永鉞的嘴碎念叨,埋頭搭著蘇白的手,便要走。

    “慢著,慢著。”慕永鉞喚道。

    枕春偏過頭來:“何事?”

    慕永鉞道:“嵇先生托本王問你,紅豆糯米麻薯可還合口味。若是好吃的,他自托人再送進來。”

    “……”枕春瞳孔驟然縮攏,想起甚麽事情,“那日在泰安錦林,送腰帶的婢女禪心是虛無先生的人?”

    “唔。”慕永鉞頷首,“一個鰥夫,總要有個伺候起居的女人。那個叫禪心的,是本王親自挑選的。她模樣好,話多且密,再好不過了。”

    “那婢女才十四五歲!”枕春急道。

    “嵇先生也如此說。”慕永鉞頷首,頗是悠然,“故而他親自取名禪心,叫做清淨寂定,無欲無念。”他忽而勾了勾嘴角,“禪心是本王在伢人手上買的,花了三兩銀子。你瞧著她,可覺得眼熟?”

    枕春不解,蹙眉問道:“並肩王此話何意。”

    並肩王骨節分明的食指按在他略顯得有些涼薄的嘴唇上,低聲道:“明妃娘娘你聽,福壽台上歌舞聲起,宴席開始了。”

    枕春輕嘖一聲,抬頭又看高處燈火通明,隻得扶著蘇白趕緊上去。

    慕永鉞望著枕春去的方向,眸光中的狡黠不曾隱藏。

    枕春一路上了福壽台,見柳安然稱病不在,又拜了天子又入席。今日慕北易待她十分溫和,或是說近日慕北易待她都是寵溺的。枕春受了慕北易的虛扶,站起身來,依著他的左側入座了。這一眼下去,便看家父母兄弟皆在近坐,尤其是母親的眼角眉梢,看得十分清晰。

    這便心中念家起來,低頭再看,案上竟然擺著一碗七星湯丸。那是出嫁前一日,母親說要多多加餐,入宮之後便吃不著家裏的味道了。

    二哥哥偏說:“往後若是青雲通途,回家省親也是有的。若回不來,待哥入伍掙了功名,天天將這湯丸送去給你用便是!”

    枕春想起這些細碎之事,頗是感懷,拿著湯匙吃了一個滾燙滾燙的。也不知是燙的狠了還是吃得急了,便紅了眼眶。

    慕北易偏頭見了,半是戲謔半是哄了句:“何以便哭了。這道七星湯丸還是鎮北大將軍親自帶入宮來的,你若吃著哭了,他定以為你不喜歡。”

    枕春猶不習慣二哥哥“鎮北大將軍”這一頭銜,心頭卻是又喜又歡,頷首以帕子點了點眼角。她向慕北易道:“臣妾一族蒙此聖恩,便是再歡喜也沒有了。”

    慕北易自在與諸臣行酒,聞枕春如此說,嘖聲道:“往後還會常常有的。”他捉住枕春的手,握緊,“朕答應你便是。”

    這便行令到了安靈均。

    安靈均一身戎裝,神采奕奕。他上前行了禮,又道:“今日回京,便為陛下準備了賀禮,均是雁門邊塞的特產。”

    慕北易頷首允了。

    便有兩個小將,抬了沉重的錦箱上來。開啟來定睛一看,枕春簡直破涕為笑。

    安靈均獻給天子的賀禮,的確都是雁門的特產。塞外雪狐皮子做的瑪瑙帽子、大棗夾核桃、拳頭一般大的酥梨、精致獸骨製作的耳鐺、項圈等等。

    生怕慕北易不明白,安靈均還特意說道:“都是明貴妃的尺寸。”

    “……”慕北易訕訕,“嗯,挺好。都……嗯,賞給明貴妃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