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自打看見那一行“雲丫頭”就流下淚來，可是讀完一遍才驚覺早已淚流滿麵。這是師父獨有的對她的稱呼。幾十年沒聽見，也沒想過再聽見，想不到今天居然以這種方式重溫。

    

    她沒有細細品味，而是一下子囫圇地看完整封信，去撫摸師父的筆跡，去體會師父的牽掛。這是一封跨越時間的信，此刻她不再是一個孤寂的古怪老太太，反而更像那個初遇師父的小姑娘，渴求撲到師父懷裏去大哭一場。那是隻有對師父和父母才有過的放縱，這一生，她再沒體驗過。她感到委屈，甚至有點怨恨。這個感覺她再熟悉不過。五十年六前，母親也是在她麵前選擇了什麽不著邊際的天下。珍視她的人，用了同樣的理由離開她。

    

    數十年的孤獨似乎聚集在了一起。她本以為她不懼怕孤獨，可是此刻，孤獨像千萬根針，壓迫她的每一寸神經，微微一動就要錐心蝕骨。

    

    雲舒就伏在箱旁，淚水順著她臉上的溝壑流下。她想把信護在心口又怕潸然的淚將它打濕。多年來，她頭一次找到值得自己珍惜的東西。這一刻，堅強被拋之腦後。

    

    許久，雲舒終於控製住了情緒。她雙眼通紅，連一向整潔的頭發也亂了。她深吸一口氣，緩和著自己，然後開始咀嚼信中的內容。

    

    可是細細一看，腦袋裏一聲炸雷，立刻攪亂了她剛剛平複的心情。

    

    依信中師父所說，他竟是中毒身亡。然而雲舒一直以為，師父分明是壽終正寢，未經苦楚，坐化於夢中。師父也從沒說過自己中毒。這是怎麽回事？

    

    中毒。毒與藥本是同源。藥仙的功力怎會敗於毒藥之上？

    

    離開師門，此事雲舒更是從未聽師父提起過。她甚至不知道師父也有師父。也是她太過天真，她不知道，便從來沒有去想。

    

    瑤台城霍蓴，這雖是一個陌生名字，卻和師父同姓。

    

    若非不是師父字跡，又明明白白叫了雲丫頭，雲舒甚至會以為這是旁人所留。藥仙對日常的表現，就像個平平常常的老郎中，可是信中字裏行間，到處都是大義。這白紙黑字明明白白，分明處處是她不曾得知的秘密。她知道師父向來護她，卻不知道有這麽多事跡她都不曾接觸。想到師父多年來在她身前守護她的模樣，雲舒眼眶又是一酸。

    

    冷靜下來後，她又發現了一絲端倪。

    

    寫信之時的二十年前，那一年她和母親失散，遇到藥仙。這時間可是巧合？

    

    藥仙所說的惡敵複萌，是她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感知到的藏在暗處的未知嗎？為什麽是複萌？他們以前來過？

    

    雲舒腦袋裏苦苦尋味，試圖去梳理打結的謎團。

    

    她首先想到的是藥仙雷打不動地每年仲春都要出一次門。她不知道他的去向，隻知道十日後他便會回來。每每回來的他充滿落寞，可是藥仙不曾說，雲舒也不曾問。

    

    還有過幾次，不認識的人來尋他。那人穿著十分體麵，眉宇不凡，走路生風，定不是附近前來求醫的村民。這二人交談，藥仙向來大門緊閉，從不讓雲舒在一旁。

    

    還有，還有什麽。雲舒眉頭微蹙，低頭苦苦思索。時間太久遠了，但是此刻她不允許自己淡忘。

    

    她突然抓住了腦海中的什麽。是了！

    

    藥仙在五月仙逝。那年二月，他照常出去，可是他卻晚了十日歸來。三個月後他仙逝。

    

    這其中有什麽關聯嗎？

    

    雲舒腦袋裏像麻一樣亂。

    

    安寧的日子過了太久，此刻一切謎團都堆起來，讓她心裏一陣挫敗。這一輩子就要結束了，她卻還懵懂如當初，什麽都不知道。

    

    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想到師父可能被奸人所害中毒而亡，雲舒恨的全身冰涼。

    

    她恨師父死於非命。

    

    她恨自己毫無知覺。

    

    她恨自己一生無憂。

    

    她總是後知後覺，愛她的人也總是要離開。

    

    她的安寧對不起師父的守護。

    

    雲舒的瞳孔收縮又舒張，再收縮再舒張。

    

    可她什麽也想不出來。

    

    她覺得自己可悲又可笑。狼狽的樣子讓她想起前些日的崔鳳。

    

    小心的把信折好收回去，拾起一邊的紅色錦囊，雲舒回到了屋裏去。

    

    她實在消化不了一下傾來的過往。回到屋裏去，她反複的查看這枚上繡乾坤二字的紅色金邊錦囊，試圖再得到什麽信息，好將一切梳理開來。

    

    但是失望接踵而來。錦囊中空空如也。

    

    雲舒不死心，藥仙不會留給她毫無價值的東西。

    

    “乾坤……乾坤……”雲舒喃喃道，瞳孔漸漸失去焦距。

    

    她太累了。意識也漸漸渙散。昏沉中，她扔緊緊攥著錦囊，“乾坤”二字在腦中回響。

    

    突然，一道洪亮如鍾的聲音傳入腦海，散發出嗡嗡的回聲。

    

    “無極造化，納之混沌！須臾芥子，中有乾坤！”

    

    雲舒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那是藥仙的聲音。

    

    師父，是您回來了嗎？她激動得不像個老婦人，左右張望，卻什麽也沒看到。

    

    雲舒立刻展開靈識。她能感受到對麵幾家街坊在嚼新媳婦的舌根，能感受到村口那棵老槐樹樹葉隨風颯颯自得搖擺枝條，能感受到村外池塘溺死的幾個孩子在水底見不到天日的靈魂，可唯獨，她感受不到藥仙。

    

    他的確沒來過。

    

    她的靈感隨著歲月日漸強大，卻從來沒有感受到藥仙。也許，他早已再世為人吧。

    

    雲舒再一次失望。

    

    無極造化，納之混沌。須臾芥子，中有乾坤。這是師父還在時教給她的一首口訣，介紹了一百零八種在世的寶物，這是其中“乾坤袋”的口訣。定是她念念不忘這“乾坤”二字，才在半夢半醒之中恍惚聽到了這句話。

    

    一無所獲的雲舒準備收回靈識，卻“咦”了一聲，發現了什麽。

    

    她隻顧向遠搜索，卻沒注意自己的周圍。手中緊握的錦囊正發出幽幽的橘色光芒，透過手指的縫隙向外發散。

    

    雲舒小心地攤開手掌，溫暖的橘色光芒團簇著錦囊，在她掌心安靜地躺著。

    

    她立刻想到如何去做，毫不猶豫打開錦囊控製著靈識進到其中。師父不可能害她。

    

    經過漆黑的洞口，裏麵豁然開朗，別有一番洞天。雲舒“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這是一個類似圓拱形的空間，看起來像是一個沒有出入口的洞。高約兩丈，直徑約三丈，和雲舒前堂的醫館差不多大。洞內四周是褐色的石壁，不像岩石，清透溫潤，卻像是玉石。石壁並不光滑，顯然未經打磨，是天然的場所。半透明的石壁中，還嵌有無數寶石一樣的晶體，散發出和錦囊一樣橘色光芒，隻是石壁內的光更加明亮，有日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