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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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香綺筠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的八卦之火,她覺得她今晚不用睡了,聽著清音渺的床邊故事挺提神。作為靈體,竟然能夠看出來清音渺的麵色微紅,她搞不明白精明如香綺筠,為何也喜歡聽這種事,而她也是瘋了,連這樣的事都講出來。

    “少來,我才不信你們什麽都沒發生,不然你當初也不可能那麽對我。”對於清音渺停住了往後的說明,她是充滿抗議的,這種一言不合就開車的人,怎麽能這麽輕易放過。

    “就是你想的那樣啊。”

    “哦?我想的哪樣?”

    “嗬,今日……吾便將吾記憶中所殘留的往事一次告知你罷。”

    =============================這裏是開車的分割線================================

    “你……要去哪裏?”

    幔帳之中,無衣聲音慵懶,半身赤露,他抓住清音渺半披半擁的錦被,她……想要溜?這算是什麽反應?

    “吾……”

    清音渺不敢回頭,窗外,尚是霧蒙一片,晨風微寒,使人頭腦歸於清明。她麵色窘迫,想要掙脫被他抓住的胳膊,卻又不敢用力。

    “吾說過,在吾養傷期間,要你陪在吾之身邊,不過一夜,你便要食言麽?”

    這是哪門子的鬼休息!別過臉去,清音渺閉著眼,一絲目光也不投在無衣身上。

    “無衣,放開我!”明知掙紮徒勞,依然還是想要逃開,這一夜過後,是否還能如往常般麵對無衣?誰能保證。

    “吾若是不放,你能如何?”

    “你……”

    “吾,是病人啊……”

    “你!”

    誰會相信你是病人!

    身上清晰傳來肌膚相觸的感覺,清音渺不敢有半點妄動,昨夜發生什麽,已是不敢回想,隻求此刻,無衣莫在有半點逾越舉動,便是謝天謝地。

    “吾,是男人,雅狄王也是男人,雖說你想要殺了他,為吾尋回場子,但吾身為男人,怎能讓自己的女人搶在前麵。”

    “你……”

    這句話終於還是點燃了清音渺的理智,用力掙脫了無衣:“吾隻屬於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站在麵前,隻因為她早已舍棄全部。這一夜情迷,當成過去。

    “從一開始吾便知道你的身份,所以吾才說,要你隻做吾的清音渺,而吾也不欲讓人知曉,清音渺……其實是一名女子。出了吾這間屋子,離開吾的身邊,你仍然是慈光之塔的驚歎,縈寰·清音渺。”

    早晚有一天,失去二字,會落在他身上,從一開始,無衣便知道,清音渺不可能一輩子留在他身邊。倒不如趁著還有時間,挽留短暫風華。

    “哈……哈哈,哈哈哈哈,無衣,有些時候,你天真的讓吾……”心痛。

    笑聲突起,卻沒有過往的瘋狂,隻有令人感受到深沉的悲哀。

    這段期間,無衣並不輕鬆,他不可能時時刻刻盯在清音渺身邊,他那傷勢,再如何裝,也是有時間限製,再說,近日來界主時常找他,他也不能借故推托。

    他不怕別的,隻怕清音渺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尋上龍胤皇尊。

    再者……他似乎發現,界主對清音渺顯然很有興趣。

    想以清音渺來控製他麽?他從未想過,清音渺會被誰控製。便是他,也不曾真正走入對方心中。界主……果然是老了麽,這等明顯的事情,都看不清楚?

    不過,無衣的擔心顯然有些多餘。自從那一夜後,清音渺便不曾走出別院一步,每日無言,皆不知在想什麽,唯一的活動,便是清晨起床,天亮發呆,日落休眠。

    雅狄王走後,界主便允他自雅苑中脫出,自然,清音渺也是一並帶走。他接下來要做的,便是逐漸接觸慈光之塔要務,一步步,向上攀登。

    是以,如今無衣是將清音渺帶在身邊,此地,是他的府宅。無衣治府極嚴,哪怕族內宗老,對這年少的家主,也是噤若寒蟬。他在雅苑中的事跡,整個宅邸除了年幼懵懂的即鹿,又有哪個不知。見他帶回出身不明的清音渺,亦是無人敢多做一言。畢竟,他是家主。畢竟……清音渺染血奪命之舉,族內早已上下知曉。

    至於家主好男風這一點,自然是無人會信。隻是全府上下皆被無衣嚴令警告,誰若將真相說出,便立斃當場。

    隻是時間,永遠不可能就此停住。

    數年的時間,轉瞬即逝,已經習慣了相互的存在,然而總會有變故的發生。

    迷迷糊糊中,無衣隻覺懷中空蕩蕩,下意識地向前伸臂,又是一空,他頓時清醒:“清音渺!”

    人,竟是不見了!

    “家……”

    主字尚未喊出,前來服侍無衣與清音渺的侍女便看到向來穩重的家主恍若一道紫色虹影,從自己眼前幻過,瞬間消失無蹤。

    “知墨,公子呢?”

    公子——這是無衣家中對清音渺的稱呼,當年對清音渺極為不屑的知墨,早已將那份不屑換做了敬畏。不論是殺人的手段,還是對無衣的偏執,都足以令人心驚。

    “知墨不知,今晨並未見公子出入過府中。”

    知墨有些疑惑,清音渺一直與無衣共處一室,以她病體,亦是不可能四處走動,可觀無衣神態,莫非是人離開了?

    “安排人手,去尋。”

    無衣揉揉眉間,未等知墨有所動作,便喚住他:“罷了,府內掛起免客牌,若有人找,暫交族內宗老處理,吾,親自尋她回來。”

    當人消失的那一刻,無衣才明白,習慣,是一件可怕的事。身邊缺少那道身影,如同缺了些什麽,心中,缺了那一角,便不能成圓。

    清音渺這一走,便是七日七夜,無音無訊。

    你,究竟去了哪裏?

    吾,已不願去想,沒有你在身邊,會是如何的景象。

    指泛冰冷,庭院中,無衣獨立月下。

    吾,終究還是無法做到心硬,即使走上那個位置,身邊,也希望人能陪。那個人,隻能是你,你卻不告而別……

    “無衣。”

    這一聲,正如同一顆石子,投入心湖,驚起無數漣漪。

    “……”

    無衣沒有任何言語,抬頭,驚起,而後,清音渺隻覺身上一緊,便被抱住。

    如果,仕途路上,能讓他有所歇息,唯有清音渺。

    “他是?”

    確信眼前不是幻象,無衣放開了清音渺,低下頭,他便看到一雙清冷的眼,這一名雪白長發的幼子,有著不屬於世間的孤寒。

    “殢無傷。”

    白發幼子目如冰寒,看不到一絲屬於這年紀的天真,那股濃重的蕭瑟,孤傲,清冷,絕非常人所有。

    “劍族?”

    蹲下身子,無衣仔細打量他,瀆生暗地的罪者之族。

    “她要我……跟在你身邊。”

    “嗯?”

    “我救了他,所以他留下。我給不了你的,由他來代替。”代替我守著你。

    清音渺的話,很顯然讓無衣理解錯了方向。

    無衣一聲輕笑:“劍族,嗯?”

    他麵色一變,他突然想起,關於劍族身上的秘密,他的確可以將清音渺所做之事抹平,給殢無傷一個毫無破綻的出身,但這孩子如今被帶回,亦是說,他身上的界限,突破了麽?以他年紀,極不可能,那麽……

    “血,可以解決一切。”

    她終究是出身於上天界,上天界的秘法,她更是偷學了不少。

    將殢無傷抱起,後者幼小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情感,有不願,有尷尬,亦有一絲依賴。他無法忘記,當父母拚死將他這劍族唯一可能活下來的孩子送出瀆生暗地,來不及對他說上一句話便黯然離世的一幕,更忘不了,迎著漫天飄雪,以敵之鮮血,灑下遍地朱紅的絕厲景象。

    我,助你突破界限,你,隨我走。

    一句冰冷的話,一雙冰冷的手,清音渺對殢無傷的態度,絕非像是對幼童。從殢無傷的眼中,他似乎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原本,她隻是逃避,逃避無衣帶來的一切,卻茫然地發現,一切都是偽裝的自己,隻有一份不舍,留在了慈光之塔。

    所以,她選擇殢無傷。

    “如你所願。”

    清冷童聲,在幼小的身體落地後響起,仰頭看著這一身紫衣的青年,殢無傷有些不解他與清音渺之間沉重的關係,但這又與他有什麽相幹呢。至親的願望,是要他活下去,這個叫清音渺的,助他達到了這個目標,他自然要償還人情。

    “我救你,這份恩,還在無衣身上,這就夠了。”

    無衣,這個人,便是無衣麽。他有什麽樣的能為,能讓這一身冰冷的清音渺,不願移開目光。

    “你……”

    無衣伸手接住倒下的清音渺,看著她上泛起不正常的蒼白,以及感受到對方未曾有過的虛弱,突然想到那一句唯血而已。

    “殢無傷,你之界限……”

    “三天。”

    三日三夜,以血化解。殢無傷聲音平淡,姿態清冷。

    “讓我知道,你,值得她這般作為。”

    殢無傷自然是知曉清音渺的底細,因此,他更想要了解,無衣,究竟值不值得這一句托付。

    殺人的招式,不需要追求華麗。將對手或是一擊必殺,或是殘虐,無需兵刃。

    落雪飄零,清音渺姿容未變,氣質未改,麵前一名冷峻青年,卻是已然長身玉立的殢無傷。

    目似冷星,看不到半點溫暖,麵若冰雕而刻,寫不進半分世情。氣凝而神疏離,這一年,殢無傷十八歲。

    “今日,是你生日,隨我來,我要你自己送自己一份大禮。”

    清音渺抬眼,眉目中盡是淡然。殢無傷的武,是他自己所悟,她與無衣,隻是教給他理念。

    十年牧一劍,今日,墨劍……染血。

    無衣教給殢無傷如何養劍,清音渺卻是教給他如何殺人。人倫道德,情理綱常,無衣雖是有所教授,卻不及清音渺為他帶來的深刻。

    人活一世,唯憑心底一願而已。

    這十五年恍如一日,轉瞬而逝。十五年的停留,已是太久。再等下去,她再無時間。

    此地,無衣贈她,她住了十五年,未來,便是殢無傷。能代替自己,成為無衣手中劍的人,不再是他。

    不問緣由,不問何處,這些年,從未讓墨劍飲血,殢無傷早想試劍,既然今日清音渺要帶他外出,他跟隨便是。

    然,這雪夜中,一路前行,殢無傷眼中卻是帶有一絲疑惑。這個方向……慈光之塔,界主之居!?

    “天下萬民,與我無關,與你無關。唯有無衣,慈光之塔中,於我重要者,無衣,你。於你重要者,無衣。其餘,不需要。”

    “離開此地,你要去向往何處。”

    殢無傷不答反問,指尖滑過墨劍長鋒,冰冷雙目直視清音渺:“以你所言,慈光之塔,無你,不成慈光。”

    “十五年,夠了。”清音渺人若鬼魅輕煙,悄然無聲落入院落之中,身後,殢無傷氣息冰寒,不加任何掩飾。“這是最後阻礙。”隱匿身法,慈光之塔中,除了清音渺,再無他人如此精通,而殢無傷,唯對此點,不屑一顧。

    “殺人,不需要藏身。”對界主,殢無傷沒有半分好感。如果不是這曆代之規,他這一族,又怎會世代被放逐,怎會隻剩他一人。

    一劍光寒,沉睡之中的界主,喉嚨上,多出一點嫣紅。

    “那你為何不殺?”

    那一絲殘喘,又有何意義。

    “他若死,你如何能走。”

    “哈哈哈哈,殢無傷,你倒是會為無衣著想了。”

    這一劍極快,切斷界主聲帶,卻是未將他命奪走,天明之前,他外傷便會痊愈。又是數點光寒,界主全身經脈皆以此手法盡斷。短時間內看不出來,但最快半月,最慢一月,他便會慢慢因功力散盡,經脈皆絕而亡。新的界主,雖早有內定,但與無衣而言,不過傀儡。

    如今,無衣已是慈光之塔界主下第一人,慈光首輔,無衣……師尹。

    “殢無傷。”

    清音渺聲音飄幽,伸手勾住殢無傷肩膀,將他拽下,一吻,落在殢無傷臉頰之上:“替我轉給無衣,告訴他,忘了我。”

    我,會如此轉告他麽?直到人影消失的久了,殢無傷眉間目間,皆是染上冰塵之色。

    慈光之塔,無你,不成慈光。是你所願,我才留下。無衣師尹,從不是我留下的理由。我,隻是師尹手中一枚棋子,你離開,更是如此。

    無衣不能問,不敢想,清音渺去了哪裏。

    這一次,他……將是真正失去。

    上天界,詩意天城。下落,毫無疑問。但他……不能尋。

    他已不僅僅是無衣,更是慈光之塔的師尹。無衣師尹,這個身份,讓他注定不得輕狂。

    “不尋,負心,離開,更負心。”

    寂雪浮廊中,殢無傷斜臥書案前,眉眼不動,似是看不到無衣師尹目中百感。

    界主身體從十五年前,便每況愈下,早被證言患了重症,命不長久,如今清音渺離開,他方才赫然驚覺,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路,便已為他鋪好。如今,界主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繼任界主已時刻準備登位,那繼任者,無論能力,氣度,皆不如人,與傀儡無疑。前後時間如此顯然,莫怪清音渺自十二年前便淡出前台,這是為了消失後,不被人質疑到他身上麽。

    “你這樣做,吾,豈會高興。”

    握成拳的手,益發緊了緊,無衣師尹唇角泛白,隱隱可見齒印。

    吾,是無衣,吾,更是師尹。但吾……亦是希望,吾隻是無衣啊……

    責任,為何人要有責任,為何在吾心中,永遠如此理智,為何吾不能衝昏了頭腦,殺入上天界,為何,卻是為何……

    失去理智,不是無衣,放棄責任,不成師尹。

    殢無傷閉上眼,腦中憶起清音渺離別前的話。你,將吾救出瀆生暗地,助吾突破界限,不再受血裔傳承之苦。隻要吾留在無衣師尹身邊。你,為無衣師尹鋪路,為無衣師尹除去眼前障礙,卻不需要他為你做任何事。青絲,染白衫。碎雪紛飛朱紅間,那道身影,格外清晰。

    沒有人知道清音渺去了哪裏,除了無衣師尹和殢無傷。這個名字,早在十數年前,便逐漸沉寂,如此長的時間,足夠讓人淡泊了記憶。無衣府中,雖有人奇怪,奇怪為何清音渺會突然失去了蹤跡,但家主閉口不提,又有誰敢去多問。府中人,也逐漸習慣,殢無傷成為無衣師尹的影子。治府嚴謹的益處,便是殢無傷的身份,較之清音渺,更為神秘。誰露了半句口風,便唯有以死論處。劍族最後的血脈,縱然無衣身為師尹,被人發現,也是麻煩。殢無傷……是清音渺帶回的,棋子嗎?不……自清音渺消失在他麵前,棋子二字,便不再屬於殢無傷。

    時光轉,歲歲年年,風散如雲煙。慈光之塔,無衣師尹,這四個字,已為四魌界人盡皆知。這紫衣華服,清俊中凜寒威儀的慈光首輔,以一雙柔和疏離冷眼,旁觀四魌局勢之變,常年一抹拒人千裏之外般冷然淡笑,心思縝密,運籌帷幄間掌控慈光之塔,不許任何外力威脅,阻止境內任何一方勢力獨大,維持著慈光之衡。

    沒有人見過,卸下師尹二字的無衣,究竟是什麽樣子,也沒有人會知道,每個月,無衣師尹皆會在寂雪浮廊停留三日,不休不眠,年年不變,歲歲不改,隻為一如當年,雪中傳來熟悉聲音,緩緩步出熟悉身影。無衣無衣,這世上能喚一聲無衣者,又有幾人。

    “再探。”無衣師尹目中冷然,隱隱帶有煞氣,看得手下人陣陣心驚。慌張退下。糊塗,當真糊塗!

    左手所握那枚玉質鎮紙,被無衣師尹硬生生捏的粉碎。“即鹿,你,太令吾失望了!”昔年的幼妹,早已生得亭亭玉立,卻是自己將她保護的太好,而養成了這幅不知好歹的性子。因為曾失去,而不想再讓重要之人受到傷害,才將其養在深閨嗬護,到頭來,他這個做兄長的,得到的便是如此對待麽!

    殺戮碎島,雅狄王。

    你,很好。

    長身而起,無衣師尹眼底盡是陰冷,還有你,弭界主。傀儡,也要開始反抗了麽!沒有你的允許,雅狄王,如何能上得慈光之塔,又如何能見到即鹿!你,想要讓吾受到牽製,繼而以即鹿控製吾,以雅狄王來牽製吾麽,弭界主,你未免太天真!吾為慈光首輔,被人尊稱一聲師尹,又豈是會因即鹿而亂了心緒,豈會因雅狄王而受製擎。這世上,能攔吾之腳步者,唯有一人。其餘,盡是虛妄。即鹿,即使是你,即使你是吾妹,必要之時,吾這兄長,又怎會心軟。這一步步走至今日,豈是你所想這般容易。

    詩意天城,鎖魂之囚。

    “天兒,七叔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些。”

    如今詩意天城城主已然換人,龍胤皇尊,三月前便死在清音渺之手——正確來說,該是逆命天。妻兒子女,無一幸免。上天界長老團十八人,隻餘三人,皇族之中,唯剩這一人而已,寒胤天龍。

    “如此,夠了。”

    血濘泥汙,染盡殘破白衫,絕色容顏上,盡是冷靜,唯有眼中,不知是瘋是狂。

    “這般局麵,你可滿意?”

    寒胤天龍痛苦閉目,緊握的雙拳,微微發抖。

    被囚禁的,是他的親侄女,被他親侄女所殺的,盡是他的親人。這一切因果,由誰而起,又由誰而終?

    “不滿。”

    與其說是在笑,倒不如說隻有唇角牽動麵部肌肉。因寒胤天龍這一句話,換來她一陣冷笑:“原本,吾隻想留你一人,卻讓長老團逃了三個。當年,隻有你為吾與母親求過情,也隻有你,有資格活在這世上。可惜啊可惜,若非吾功力反噬,豈會被人搶了先機!”

    “當年的那些,就算是你還在大哥身上,也是夠了,為何要殺盡這許多人,如今,便是吾再想保你,又該如何下手。”錯不在她,縱然換來瘋狂報複,也是咎由自取。

    “吾不需任何人保。”

    做了,便不後悔。是當年因,種下今日果,誰,也怨不得誰。

    “你身上的痛苦,何必加給別人……”

    “哈哈哈哈哈哈,加給別人?寒胤天龍,吾將痛苦加給誰了?所有人都死了,斬草除根,處死我,便徹底斷了一切,吾無牽無掛,這仇,你們還能找誰報?”功力被封,全身經脈被鎖,早從被俘那一日起,她便知,血洗天城,無望了。

    “仇恨真的這麽重要麽。”

    寒胤天龍不懂,為何仇恨會讓讓人忘記血親,他更不懂,陳年的規條,為何會成為一切悲劇噩夢的起源。他以為,她……早就死在蒼沼罪地,卻未曾想到,當年被打入罪地的侄女,終究還是應驗了那滿眼的瘋狂,隱匿數十年,卷土重來,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畢竟……大哥是你的父親……”

    “住口!寒胤天龍,說這句話前,你先問問你自己!他當年如何對待母親,如何對待我!如果不是他,母親怎會死得那般淒涼!你錦衣玉食,無憂一聲,可知世間悲涼!你可知,母親為了讓我活下去,受過怎樣的淩辱!當你這樣問我時,你可曾想過,母親有誰問過!他做出禽獸之侍寢,卻要吾認他為父親?未免太可笑了些!”

    父親,哈,哈哈,這兩個字,他也配!

    吾終將卷土從來,將鮮血染滿皇城——

    她當年所言,一一兌現。想要人死的痛苦,死的不甘,就要將其所有尊嚴,全部踩在地上,狠狠踐踏,為報仇,她放棄一切,回頭路上可有千萬人,唯獨,無她。

    “可惜,直至如今天城才屬於你,寒胤天龍,若是從一開始,天城之主便是你,一切,或許不會發生。”

    但,也正因是龍胤煌尊的天城,才給了她一段慈光之塔的生涯。

    世事,一啄一吟,盡有報。

    “天兒……”

    “滾,滾出去!高貴的天城之主不需要在此被玷汙!我這一生,都不需要任何人憐憫同情!”

    “天兒,三天後……”

    三天後,她便要被處死,這一切,值麽?

    “三天,三天?哈哈哈,寒胤天龍,你最好祈禱,這三天,不要被我逃了出去,否則,又是一場殺戮,哈哈哈哈哈!”

    瘋了,瘋了,她早就瘋了,仇恨在親手斬殺龍胤皇尊的那一刻已然結束,所以才有轟然崩潰的反噬,支持她活下去的意誌瞬間坍塌,這不堪負荷的身體,終於走到盡頭。既然這樣,倒不如把這場功績,送了寒胤天龍,當年唯一求過情的人。

    “你……”

    寒胤天龍無言轉身,上萬年的陳規舊則,桎梏了多少人,才導致如今的血流成河。又是如何深沉的恨意,支撐她活到現在。結束了這一場悲劇,是否還會有下一場?

    遠遠地,囚牢深處,傳來一聲歎息。

    七叔,謝謝你。無衣,忘了我……

    驀然回首,寒胤天龍已經淚染衣襟。

    ========================================================

    心痛,為哪般。

    午夜驚醒,無衣師尹冷汗浸濕錦被,一身白衫,已然寒透刺骨。寂雪浮廊,一抹人影,如煙幻出,他,不是師尹,他,可以離開。師尹做不得的事,他,可以做。雪落飄零,紛飛永歲,永歲飄零,殢無傷。一枚染血金環,在詩意天城燦陽之下,散盡淒涼。

    時不待人,天盡負。灰飛煙滅,唯此存留。

    “吾,不殺你。”

    墨劍尖處傳來刺骨森寒,劍鋒所指,寒胤天龍麵上不帶半分驚懼,他早知道,侄女身邊,不可能無人相陪。

    殢無傷驀然撤劍,轉身離開。

    “你為何不動手。”

    “因為你叫寒胤天龍。”越界闖境,他隻為尋得一絲信息,這結局,早在他意料之中。不報仇,不留怨,一切恩仇,止於她身。留下寒胤天龍,也是她最後一絲清明,天城,終究是生她養她的所在。

    “詩意天城,上天界,哈,這便是……四魌首端啊。”

    “告訴吾,你可是她等之人。”

    “不是。”

    墨劍輕吟,回入鞘內,殢無傷手握金環,揚起漫天飛雪,消失人前。她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來。無衣師尹的選擇,早在她預料之中,不來,也好,免去……徒留一地傷懷,再掀滔天爭端。

    ========================================================

    “為什麽!大哥!為什麽你可以這麽狠心!我……我是你的妹妹,他,他是你外甥啊!你,你為什麽要把他帶走!”

    廂房中,即鹿麵色慘白,雙目淚光瑩然,為何,為何她突然覺得兄長好陌生,為何她從未想過,兄長竟會親自下手。

    “小妹,兄長不怪你,人之感情,最是無法控製。”

    無衣師尹轉身看向窗外,這一日的陽光,異常刺目:“若你隻是即鹿,你與雅狄王之間,吾,不管。可惜,你另一個身份,是吾無衣師尹的妹妹。”

    受人利用,落入圈套,若她與雅狄王之間醜聞傳出,受蒙的,便是整個家族。他從不知道,自己竟然將妹妹,寵成了這般不知立場的地步。

    留下那孩子一命,已是他心有不忍,難道還要他將這孽子養大不成!

    她瘋了麽?殺戮碎島向來無女子地位,雅狄王與她私通,為的是什麽?界主啊……那個愚蠢的界主,因為自己擋了他的路,便連慈光之塔的前程,也不放在眼中了麽?這等界主,要來何用!這等妹妹,又教他該如何自處!

    “大哥,你變了,你……變得讓即鹿不認識……“

    “哈,吾自己……也變得令自己陌生啊。”

    無衣師尹歎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他變得不再是無衣,隻是師尹。

    窗外響起寂冷腳步之聲,飛雪乍起,落滿一室銀白。殢無傷。

    殢無傷從不曾踏入過無衣府中後院女眷之所半步,這還是第一次。地上頹然跪坐的蒼白憔悴女子,便是即鹿,那與殺戮碎島之主雅狄王有染之人。無衣師尹苦心經營的立場,便該如何繼續,女人……都是麻煩。這世間女子,他認可者,也唯有清音渺一人。

    殢無傷從不做無狀之事,確切而言,他除卻在浮廊中聽雪養劍,便是獨行離開數日悟劍,再無他所可去。這次……

    “你可識此物。”手掌中,染血金環奪目,無衣師尹如何不知,那是……他親手所贈。

    “你……”

    “灰飛煙滅,風過無痕,這世上,再無清音渺,再無逆命天。”

    殘忍麽?從她選擇離開,便注定,結局,必然殘忍。

    “十年前,她言,讓你忘了她。”

    殢無傷側身,冰唇掃過無衣師尹麵頰:“吾,已轉達。”

    於大事,師尹無錯,於私情,無衣……錯。

    生死一場,天人永隔,再無相見。誰種的因,誰收獲苦果。

    一刀一刀,割在心上,便是如此麽……

    紫袍,綻朱紅。

    金環,緊緊握在掌中,尖銳的指甲,嵌入皮膚,師尹無淚,無衣染血。

    你曾問吾,可知心痛何感,如今,吾方才知曉。若能選擇,吾寧願不要這慈光首輔,寧願不要這諾大家業重擔,孑然一身,隨你而行。

    你,恨的強烈,在最後一刻,不曾看到熟悉紫影,這份愛,又會是如何沉重,如何刻骨……

    如有千年輪回,幾番入世,是願重逢,或是……陌如路人。

    從此,慈光之塔,不存無衣,隻留……師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