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五章:無欲則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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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扶著蓅煙下轎,風聲正緊,衣袂翻飛。她福身給皇後請安,皇後神態祥和,眉眼間有淡淡的笑容,“平身吧。近來身子可好?”畢竟蓅煙懷有身孕,她是後宮主母,明麵上總要關愛些。蓅煙身強力壯,隻差上牆揭瓦了,“臣妾很好,皇後感覺如何?”
皇後自幼體弱,有孕後各種妊娠反應日日夜夜的折騰她,蓅煙懷孕胖了一大圈,皇後懷孕反而瘦了。皇後頷首微笑,“我很好。”總不能在情敵麵前示弱倒苦水吧。
宜貴人屈膝給蓅煙請安,“江嬪娘娘在等誰嗎?”
“我在”擔心蓅煙實話實話,若湘忙悄悄扯住她的衣袖,給她遞了個眼色。兩人的小動作在皇後、平妃眼裏就是小兒科,平妃怒道:“在皇後麵前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皇後擺擺手,依然矜重得體,“無礙。江嬪既不願說,咱們不必強求。”
惠妃笑道:“皇後真是好性子,若有奴婢敢在我跟前使小伎倆哼”惠妃一聲冷哼,把若湘駭得渾身一個顫栗,攢住蓅煙袖角,本能的往她身後一躲。
蓅煙拿眼瞪她,示意她不必害怕,有她在呢。
蓅煙低聲下氣說:“臣妾失儀,請皇後恕罪。”皇後頷首,道:“這兒風大,你有身孕不宜久立,同我們一起進殿吧。”說完,在轉身的一瞬間,露出厭煩的神色。
她知道江蓅煙在等皇帝,所以才願意帶江蓅煙一起進殿。一來讓太皇太後、太後看到她的賢惠通達,一來也憂心後宮妃嬪撞見蓅煙皇帝同行,會倒戈相向,與蓅煙結盟。至於第三,是皇後想在康熙麵前表現出自己與蓅煙關係親厚的假象從前的皇後,是真正的有鳳來儀,所言所行都有母儀天下的姿態。自懷孕後,一想到肚中孩子未來要走的路,便忍不住思慮重重、顧慮萬千,慢慢的就失去了未孕時的那種平靜、篤定。
進了殿,聽見太皇太後的笑聲,“既是“龍王皈佛”造像上掛的念珠,你真要獻給哀家?難為你阿瑪有心,但此物珍貴,無法用錢財衡量,哀家倒想不出能有什麽給你做回禮。”
宣妃跪坐在踏板邊給太皇太後捶腿,笑道:“臣妾倒真有一件想要的東西。”
皇後、平妃等人原要進殿,驟然聽到此處,不由停了步子。
玉竹笑道:“主子隻管往裏走,太皇太後有話,說您何時到何時進去,無需守禮。”太皇太後聞見聲響,果然大聲道:“皇後來了嗎?”
“是。”皇後忙領著眾人徐步進殿。
眾人給太皇太後請安,宣妃給皇後請安。行過禮,單給皇後搬了小椅賜坐,其她人等皆站著。平妃一眼瞧見太皇太後手腕戴的佛珠,又見宣妃臉上滿是得意之色,便故意扯開話題,坐到炕邊給太皇太後捶肩,眉開眼笑道:“我寫的經書,太皇太後可瞧過?”
“不錯。”太皇太後把她當小孫女,言語間都是親厚。
“那是自然的,也不問問我的字是誰教的!”平妃跟著皇後進宮時年紀尚幼,在宮裏讀書寫字,都是皇後、皇帝親自過問指點,久而久之,筆墨上的功夫愈來愈好,也極有耐性。
一提到寫字,蓅煙就縮頭縮腦沒有底氣。眼下,她隻期盼所有人都忘記她的存在,讓她默默在角落裏站一會,然後默默離開就好。
沒過多久,容妃、王貴人、端貴人、烏雅氏、馬氏等人都陸陸續續到了。太皇太後命人把所有謄寫的經書攤開擺在橫桌上,笑說:“既然得第一名者能晉升品階,那評選的規則也不許亂了套。這些經書上的名字都已被書頁糊住,哀家命你們隻許以字做評判。”
“臣妾遵命。”眾人回道。
蓅煙略略往桌上掃了一眼,要麽是簪花小楷,要麽是梅花篆字,再不濟也是端端正正的行楷。唯蓅煙的,東倒西歪,若說是楷書隸書還是行書,當真說不上來。能把每行字單個全認出來,就算了不得了。蓅煙越發覺得丟臉,假裝圍著桌子看,其實難堪到恨不得鑽地裏。
太皇太後這招狠啊。
總算聽見殿外太監傳話。“皇上駕到。”蓅煙緊繃繃的胸口一鬆,雀躍的神色呼之欲出,差點就自行蹦出殿外相迎,非得是暮秋若湘在旁邊拉著,才沒有鬧出事故。
康熙大步進殿,行過禮,見除了皇後,眾人都站著,便一改平時公眾場合不搭理蓅煙的態勢,朝玉竹道:“給江嬪搬條藤椅,她有孕在身,不宜久站。”說得蠻有道理,玉竹忙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是奴婢疏忽了,請萬歲爺恕罪。”
玉竹剛給蓅煙搬來凳子,蓅煙才將將放下屁股,就聽平妃叮鈴笑道:“皇上,你快去看看眾姐妹寫的經書。”平妃如今統攝六宮,在宮rén miàn前總擺著一副威嚴的主子樣,唯在帝後跟前,才有幾分少女的嬌憨。她拉著皇帝走到橫桌前,指著自己的本子,“我寫的!”
“嗯,大有長進。”康熙連連頷首,還仔細翻了幾頁。
“我聽你的話,每日都練著筆呢。”平妃說話似黃鸝翠鳥,又快又脆,聽得人心裏亮堂。太皇太後戲謔道:“方才巴結哀家捶背,皇帝一來,就圍著皇帝打轉去了,想必不是真的孝順哀家。”平妃又跳回太皇太後身邊,拖著嬌聲道:“老祖宗你可要冤枉我了。我想見您的時候可以日日都來,可若想見皇上”她擺出小朋友的撒嬌委屈狀,“可難了。”
皇後頓時臉色變了,“平妃!”
“呦呦呦”太皇太後沒有生氣,反而逗弄平妃,朝皇帝道:“你瞧瞧,平丫頭都找哀家告狀了!要不,這第一名就給平丫頭算了。”第一名晉升一級,平妃再往上升就是貴妃,蓅煙沒較真,旁的妃子聽見,都在心裏暗暗掂量了片刻。
惠妃先笑道:“平主子的字是皇上皇後親自教的,娟秀清新,臣妾自愧弗如。”既如此,旁的人都附和。皇後麵有悅色,堆笑道:“平兒的字還有些毛躁,當再練幾年方成大器。”
平妃反駁道:“我要的又不是書法大家,能贏過在場諸位就行了。”她倒一點都不客氣,拉著康熙眉開眼笑,“皇上覺得臣妾如何?”
“你的字是朕一筆一劃教出來的,必然不差。”康熙又問,“你們都覺得平妃該拿第一名嗎?”說完,朝太皇太後也道:“皇祖母說呢?”
上位們交談,妃子以下品階的妃嬪都不敢插嘴。蓅煙站在王麗君後麵,神情木然,腦子裏跟漿糊似的,一直在想中午讓廚房做什麽好吃的,她還想吃桂花弄、杏仁佛手、虎皮花生、蜜餞青梅、芝麻卷她在腦子裏一遍又一遍的想象著,試圖讓自己忘卻眼前的所有,忘卻這兒是慈寧宮,忘卻眼前站的這些鶯鶯燕燕都是康熙的大小老婆,忘卻自己雞爪子似的筆墨正攤開在桌子上給人看笑話用美食麻醉自己,大概能死得其所
太皇太後的聲音幽幽傳入耳中,“請皇上拿主意吧。”
康熙沉默片刻,方道:“朕想把第一名賞給江嬪。”蓅煙恍惚裏聽見“江嬪”二字,條件反射似的“啊!”了一聲,滿臉“我什麽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表情。
平妃攀在康熙袖口的手悄然垂落,眼中先是難堪,繼而漸漸升起了怒意。
皇後手段厲害,揚聲道:“臣妾倒沒瞧過江嬪寫的經書,錦夢,你去把江嬪寫的本子端過來給我瞧瞧。”錦夢正要答應,卻聽玉竹道:“還是奴婢來吧,上麵沒寫名字,隻有奴婢知道哪一本是江嬪寫的。”玉竹麵不改色,小心翼翼拿起蓅煙的經書,呈至皇後麵前。
不看倒罷,一看怒從心起,皇帝護犢子護得也太明顯了。
太皇太後知道內情,唇邊掛著笑容,“玉竹,你端給其她人都瞧瞧。江嬪,皇上要把第一名賞給你,你覺得如何?”蓅煙還沒回話,康熙笑道:“朕知道蓅煙不是寫得最好的,比不過平妃,比不過宜貴人比不過任何人。”
“那皇上為何非要賞臣妾做第一名?”旁人不問,蓅煙自己倒問了。
她知道自己字寫得壞,輸了也心服口服,靜靜的也就過去了。反而是康熙,要賞她做第一名,把她寫的經書昭告天下,讓所有人看她笑話,更叫她生氣。
“哼”平妃冷哼,“皇上你偏心。”說著,眼圈兒立馬紅了,梨花帶雨的落下眼淚。輸給任何人都可以,輸給江蓅煙,她委屈她不服氣!
若是往日,平妃在禦前哭哭啼啼,皇後定要訓斥規勸,但眼下,她也不服。
蓅煙道:“臣妾覺得第一名給平主子挺公平的,臣妾有自知之明。”來慈寧宮前,蓅煙就打定主意無論誰拿第一名、誰晉升品階,都與自己無關。她旁的都不好,有一點還算不錯,那就是她從不對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有非分之想。當年她喜歡康熙,知道康熙不屬於自己,知道康熙就是那個“非分之想”,所以答應皇後離宮回長沙。後來,她跟著康熙回宮,跟眾多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吃過的醋流過的眼淚已經讓她為那個“非分之想”買單了。
她心裏很明白,無欲則剛。
任何事,一旦有了目標有了**有了念想,就會生癡生嗔生出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