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六章: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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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親王曾往北五所尋過蓅煙數次,蓅煙每次見了就躲。某一日,終於躲來了裕親王側福晉瓜爾佳氏。瓜爾佳氏從頭到腳打量著蓅煙,覺她樣貌平平,舉止浮躁,便略有輕視,“是福晉遣我來傳句話,府裏已經給你預備好了寢居的院子,出宮時一切物品皆可不帶,孑然入府便可,到時自有奴才駛車過來迎接。”她順勢倚著假石坐下,手裏甩著錦帕,“這宮裏可真熱,火爐子似的”又白眼剮著蓅煙,“你可有話要我遞給福晉?”
蓅煙從容道:“請福晉放心,我不會出宮,亦不會嫁入裕親王府。”她低眉垂眼,神色篤定,令瓜爾佳氏吃了一驚。愣了片刻,瓜爾佳氏半信半疑問:“當真?”
說實話,王府後院裏可沒有一個人會盼新人進府,福晉為了在裕親王跟前顯出賢惠大度,才會如此。蓅煙笑笑,“側福晉隻管將我的話如實告訴王妃。我還有事,先行告退。”
顧問行、若湘、語蘭、蘿兒等幾個人一直躲在樹蔭後偷聽,見蓅煙轉過來,忙做鳥獸狀一哄而散。隻若湘湊上去,抱住蓅煙的手臂,“太好了!如果你當真出宮,我我死了得了。”
“呸,我又不是你相公,哪管你死活?!”蓅煙嗤笑。
宮廊盡頭,仍然可見白色的帷幕,哀樂響了一兩個月,已然撤去。皇帝賜大行皇後諡號為仁孝皇後,預備明日啟程送皇後靈柩往梓宮鞏華城。蓅煙正蹲在廊下揉洗幾件內衣,語蘭端著漱口水過來,朝台階下吐了一口水,“真羨慕你,明兒又不用上值了。”
蓅煙抬頭,“誰說的?”
“那還用人說嗎?皇上明日親自護送皇後靈柩,來回得費一日半,回宮時隻怕已是大半夜了”語蘭晦暗不明的嘿嘿一笑,“難不成聖駕還有心思翻牌子?”語畢,端著杯子進了屋。蓅煙滿手濕漉漉的滴著水,抬頭望著漆黑的夜空,歎道:“要下雨了。”
宮裏沒了皇後,一時無人管束,便人人都鑽著空子尋樂。
若湘在燈下給蓅煙縫夏令時要蓋的薄毯子,她好像生來是苦命,無論在什麽時空裏,都要伺候蓅煙給蓅煙擦屁股。蓅煙懶懶的對鏡梳妝,畢竟今兒要當值,萬一又撞見康熙了呢。
小顧子在院子裏呦嗬,“隔壁在打布庫,姑娘們都去看咯!”一灰溜的,叫嚷著跑開了。語蘭套了件夾衫,已是興致勃勃,“我去看戲了,呆會你們去上值不必鎖門,我一會就回來。”
蓅煙應了,拿火折子點亮宮燈,“走嗎?”若湘忙忙咬斷針線,把薄毯疊齊整了收進櫃中,順手拿了紙傘,挽著蓅煙就往外走。
康熙為著明日出宮之事忙至半夜,未召人侍寢,自己歇下。
天未亮,蓅煙被敲鑼打鼓的聲音吵醒了,屋裏的其她姑娘都睡得正香,蓅煙躡手躡腳拉開門站在台階上朝著坤寧宮的方向看了小會,複又回屋仍舊睡下。
再醒時,宮女們都去上值了,屋裏空蕩蕩的隻剩下她和若湘。
若湘又在縫毛毯,連早膳都沒有吃,饅頭和白粥都擱在小板凳上,旁邊還放著半桶涼水。蓅煙洗了臉漱了口,與若湘頭抵著頭把饅頭吃完了。兩人正琢磨去禦花園折蓮花,未料掌事嬤嬤推門進來,叉腰道:“得空的時候不要偷懶,去趁著萬歲爺出宮,去把廡房裏外清掃一遍。裏頭的鋪蓋帷幕紗窗通通拆下,拿去浣衣局洗了。再有”
一聽她沒玩沒了,蓅煙急道:“這麽多事,一天哪裏能幹完?”
“怎麽幹不完?”掌事嬤嬤瞪著眼珠子,怒目而視,倏然又軟了語氣,衝蓅煙微笑:“幹不完的明兒再幹也行,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事兒總要幹的。”
蓅煙吃軟不吃硬,隻好答應了。
兩人拿著掃帚抹布往乾清宮去,宮街上冷冷清清,幾乎沒有人走動。廡房白日裏甚少有人來往,又因今日天氣陰霾,所以屋子裏暗無天日,透著陰森恐怖的氣息。蓅煙若湘一人負責一個房間分頭行動,然後把被褥帷幕等需要洗的物件總到一起,先堆在廊簷下。
蓅煙心裏掛念康熙,做事朝秦暮楚,神思恍惚。不知不覺走到了一處暗門,未做多想,就伸手推了一把門,竟然開了。門外是朱漆畫棟的宮廊,宮廊的盡頭是一堵牆,牆上有半扇小門。蓅煙覺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識,遂下意識的往前走,走到小門麵前,輕輕推了推。
許是給宮人吃茶歇腳之所,或是堆放雜物之地,總之小門並未上鎖,一推就嘎吱開了。
蓅煙跨過門檻走進去,嗆鼻的灰塵撲麵而來,她連打了四五個噴嚏,忙跑到房間對麵支開窗戶喘了兩口新鮮氣才止住鼻癢。她無意間透出窗戶抬眼望去,竟愣住了。
那邊,是西暖閣的窗戶。
原來她與康熙,每天夜裏都挨在一起,隔得如此相近。而她現在站立的地方,正是她從長沙回到紫禁城後,在乾清宮的住所。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正欲四處看看,卻忽而聽見有人道:“我去庫房裏拿樣東西,夜裏萬歲爺回宮許用得上”
聲音越來越近,蓅煙身形一閃,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了廡房。
下午蓅煙回北五所吃膳,順便把被褥之類抱去浣衣局。一進浣衣局的院子,蓅煙便覺得奇怪。浣衣局的宮女平素是很忙的,甚少有時間閑聊瞎扯,可眼下她們一個個全部圍在廊下嘀嘀咕咕,沒有一個人在幹活。
蓅煙遠遠兒笑道,“可要麻煩你們快點洗了,保不準明兒夜裏就要用。”
“明兒肯定用不著!”浣衣局一個叫圈九的宮女笑道,她拍著身上的灰塵,跑到蓅煙麵前,一樣樣的清點物件,“你還沒聽說吧,皇上在路上遇到刺客了!”
蓅煙手裏原本拎著一襲青紗,聽見“刺客”二字,頓時手足無措,眼睜睜的看著青紗掉進大腳盆裏,弄髒了滿盆子幹淨的井水,氣得圈九大罵,“你怎麽毛手毛腳的!好端端的一盆子水,打算吃完飯用來洗臉的”沒等她罵完,蓅煙已經轉身跑了。
那邊聊天的宮女們不知發生了何事,見蓅煙火急火燎的跑了,又生出另一番閑話。
蓅煙是往乾清宮去的,可是去了又能怎樣?康熙還在路上,並未回宮。即便他回宮了,她又能如何?她隻是廡房的宮女,根本沒有資格入殿探望。想著想著,又是著急又是擔心,待回過神,自己已是滿臉淚水。除了哭,她沒有任何可以做的事。
她來到了廡房。
若湘去北五所廚房吃飯了,廡房裏隻有蓅煙一個人。她糊裏糊塗的順著舊路,走進了西暖閣後麵的那間小房子裏,蹲在雜物堆積的暗處,嚎啕大哭。絞痛、撕裂,她覺得自己已經分成了無數塊。每一塊,都是他。如果他死了,她願意立刻陪他去死。
他是她活在這個世界的唯一目的。
不知哭了多久,仿若有昏天暗日、鬥轉星移之感。天已經全黑了,窗外有一絲絲的燈光照進屋裏。蓅煙全身都麻木了,手和腳都跟石頭似的,伸展了好半會,才勉強站起身。正要出去,通往西暖閣的那扇門突然被人推了推。鑰鎖相撞,在萬籟俱寂中猶如一聲炮響。
蓅煙摸索著從雜物裏撿了一根木頭,死命攢在手心。
門開了,杏黃的身影帶著光亮走進屋裏。微光映在她的臉上,康熙一眼就認出了她。他微微有些吃驚,倒也沒怎樣,這兒原本就是宮人們的地方,她在並不奇怪。蓅煙手裏的木棍咣當掉地,康熙沒有說任何話,反身欲離開。
蓅煙再也忍將不住,拚盡了所有的氣力撲過去,從身後抱住了他的腰。
康熙惱怒,“放肆!”
蓅煙一點都不怕他,隻要他平安,隻要能見到他,她什麽都不怕。她收緊了手臂,越發死死的抱住,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感覺著他的體溫,輕聲哽咽,“玄燁。”
“你叫朕的名諱,朕可賜你死罪!”康熙隻是想來這兒靜一靜。
蓅煙笑裏帶淚,鬆開手,往後退了半步,跪下,“奴婢失儀,請皇上恕罪。”又問:“奴婢聽聞路上有刺客,皇上可有受傷?可召見了禦醫?可吃了湯藥?”康熙心裏已覺奇怪,臉上卻仍然唬著不動聲色,斥道:“這些該是你打聽的嗎?”
“可是我很擔心啊”
蓅煙脫口而出,眼淚跟著一湧而出,映在微光裏,熠熠生輝。
康熙細細審視著蓅煙,她的臉上寫滿了愛慕、溫柔,瞧不見一絲諂媚、畏懼,她的雙眸猶如一汪秋水,恬靜、安然。康熙閱人無數,卻是頭一回見人如此沒有雜質的凝望自己。
他不可抗拒的相信了她的話。
“朕沒事,隻受了一點皮外傷,禦醫已經包紮過了。”康熙輕輕的說,唯恐眼前的女子受驚。蓅煙聞之,先鬆了口氣,繼而嚎啕大哭,哭到哽咽,哭到斷氣,哭到話都說不出來。
康熙急了,他還不想這麽快就被人發現,情急之中,拉著她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