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把歲月鋪成紅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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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十五年的大年三十,蓅煙在榻上整整躺了一天。康熙掛念她,除夕宴席未散,便起駕往枕霞閣探望。主子生病,底下人皆戰戰兢兢,不敢高聲言語,愈發的寂靜無聲。屋子裏沉沉的低氣壓,使人驚厥惶恐。寢殿沒有點燈,周圍黑黢黢的,蓅煙偶爾咳嗽兩句,縮在錦被中,頭昏腦脹犯惡心。幾個大丫頭守在外屋,煮藥的煮藥,燒火的燒火,納鞋底的納鞋底,行動說話皆壓低了聲音,唯恐驚擾了蓅煙。

    若湘拆開兩包新藥,欲要丟進砂鍋中,旁側煽火的慕容妡出言阻止,“慢著。”

    “怎麽啦?”

    慕容妡雙手捧過新藥,一樣樣攤開了仔細聞著,片刻後才重新將藥遞回若湘,“往後所有主子吃的藥材,事先都要拿給我瞧瞧。”若湘立馬警覺,“禦醫院送來的也要檢查嗎?”慕容妡點點頭,她神色嚴肅,惜字如金,繼續蹲下身燒火。

    若湘衝素兮笑道:“有慕容醫女在,真叫人放心哩。”素兮含笑看著慕容妡,立刻恭敬了幾分,搬了小矮凳給她,“今兒除夕,你們禦醫院應該也放假了,真是辛苦你。”慕容妡板著臉,仿佛沒聽見,素兮熱臉貼了冷屁股,有些尷尬。若湘擺擺手,用嘴形道:“她就是這樣”

    康熙是帶著胤曦一起回枕霞閣的,胤曦已然酣睡,絲毫不知額娘病重。蓅煙半夜要吃一頓藥,故而沒敢睡死,隻是闔眼躺著。清淨的夜裏,那些忘卻的陳年舊事一件件湧上心頭。想起自己已經死過好多次,第一次是從嶽麓山摔下,穿越到大清朝。第二次是前年的除夕,掉進水井中溺死,去了莫名的平行時空。第三次是被烏雅氏刺了一刀,從平行時空回到現在的時間裏。胡思亂想著,心底裏漸漸湧起死亡的恐懼。

    如果今日死了,會去哪裏呢?

    是21世紀,是平行時空,還是真的就什麽都沒有了。

    康熙故意放重了腳步,屋裏黑漆漆的,他怕嚇到她。他在窗外大聲說話,“曦公主睡著了,送她回房睡覺吧。夜裏若吵鬧,不許嗑擾貴嬪。”暮秋應了是,與嬤嬤們去了後屋。見到康熙,蓅煙心尖上生疼,如果死了,她最舍不得的不是曦兒,是他!

    她再也遇不到第二個玄燁。

    蓅煙勉強坐起身,朝康熙伸出手。素兮舉著燈跟在康熙身後,光亮一點點的照到蓅煙身上,康熙看見她僵直的坐在床邊,朝自己張開雙臂,頓時按耐不住,疾步走到麵前將她攬入懷裏。蓅煙緊緊抱著他,臉頰柔柔的擱在他的肩膀,仿佛失去了渾身的力量,唯有倚靠著他才能活下去。康熙感覺到她的悲戚,輕輕拍著她的背,“生病而已,沒事,朕陪著你。”

    眼淚跟著那句“朕陪著你”滾落,她哽咽著,“我害怕。”

    “害怕什麽?”

    “害怕會離開你。”

    康熙倒蠻享受她依賴自己的軟弱樣子,以往她總是攢著一股勁,好似可以輕而易舉的離開他,不聽他的話,不把他當皇帝,總鬧著要回長沙。“你為什麽會離開朕?”

    蓅煙沒有回答,太多的可能,太多他不可能相信的事情,她簡直無從說起。若湘立在門外,輕聲道:“主子,該吃藥了。”蓅煙眉頭一簇,張口就想說“不喝。”康熙搶了先:“把藥端進來。”若湘應著,恭謹跪在踏板邊,高舉著藥碗和酸梅。

    康熙把藥送到蓅煙嘴邊,“吃了藥身體才會好。”又笑:“朕答應你,過兩日若你還覺得難受,孩子孩子咱們不要了。等你再長大些,身子再養好些太皇太後很關心你,她老人家方才特地叮囑朕,說如果大人身子不好,倒不如不生,到底是你重要些。”

    蓅煙難得順從的將湯藥一飲而盡,漱了口,淨了臉,含了一顆酸梅在嘴裏,斜靠著枕頭歪著。她知道,皇帝是不允許跟病人一起同床共榻的,不吉利。可還是忍不住問:“還走嗎?”

    她想留著他,無論誰說她霸占皇帝,無論太皇太後是否會動怒,她都管不著了,她心裏隻有康熙,如果他守在身邊,即便靈魂出竅,大概也能找到回來的路吧。

    康熙笑道:“朕寫些福字賞給奴才們。你乖乖睡,朕就在書房裏。”

    “嗯。”

    翌日是大年初一,天未亮康熙給蓅煙蓋了一回被子,命人把幾百張寫好的福字遣人送出宮賞與各衙門的主事,便起駕往慈寧宮拜年去了。他一宿未闔眼,眼睛裏全是血絲。太皇太後看著心疼不已,看著他滿心擔憂的樣子,實在不忍過多苛責,隻道:“你要顧著身子,你若是累壞了,江貴嬪又該挨罰了。”

    康熙動情道:“皇祖母,您說的道理朕都懂,朕也曾努力的寵幸過別的妃嬪,可是皇祖母啊,朕朕實在放不下蓅煙。”一句放不下,幾乎擊碎了太皇太後所有的心防。“皇額娘去得早,朕也不是皇阿瑪最心愛的孩子,與皇後大婚的時候,朕年紀尚幼。朕看似眾星捧月,實則除了太皇太後,誰都不敢相信。朕從小循規蹈矩,丁是丁卯是卯,大婚親政擒拿鼇拜,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隻有蓅煙出現在意料之外,隻有她能使朕放下猜疑。”他定定的凝視著太皇太後,血紅的眼眸裏泛起柔情,“朕想明白了,或許蓅煙不是最好的,不是最美的,性格也魯莽,可是她是唯一”康熙的手放在胸口,“能走進這裏的人。”

    太皇太後的眉頭越皺越緊,輕喚道:“玄燁”

    康熙掀袍跪下去,擲地有聲道:“是玄燁請求太皇太後,請太皇太後往後不要再為難蓅煙,您懲罰她,如同在懲罰朕一樣。請求您,能把她當做一個可以撒嬌的孫女兒,像平常老百姓家的老祖母,寬容她一些,嬌慣她一些”

    “玄燁!”太皇太後斥道,“你”大道理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她腦中突兀的浮現出多爾袞的麵孔,他死去數十年,除了夢裏,她已想不起他的眉眼。可是,他的眉眼突然變得清晰起來,曾經她與他跪在阿瑪麵前,向眾人宣告要生死相隨。

    “大玉兒,我們離開大清吧,天涯海角,你去哪兒我都跟隨你。”多爾袞的誓言猶在耳側,而物是人非,已隔經年。太皇太後頰邊垂落一滴濁淚,硬著心腸道:“隻要哀家活著一天,便決不允你色令智昏!”未等康熙辯駁,便道:“好了,後宮不可無主,你慢慢斟酌著立誰為皇後。哀家要去禮佛了,你告退吧。”

    玉竹上前扶住太皇太後,挺直堅硬的腰杆直到轉入後廳,知道康熙離開了,才漸漸岣嶁下去。玉竹柔語道:“您又是何苦呢?奴婢相信皇上有分寸。奴婢細細觀察過江主子,雖不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身份低賤些,卻也安分守己,與皇上無關之事,一概都不予理會”

    “哀家想起他的臉了。”太皇太後喃喃念著,失魂落魄,“多爾袞多爾袞”

    天光一點點的明亮,幾片雪花凋謝,輕巧的落在窗簷。蓅煙早起吃了半碗雞粥,兩片白菜,便命人撤膳。曦兒一早過來請安,蓅煙發髻鬆散著,急得要哭:“怎麽辦?我忘了給曦兒準備壓歲錢。”素兮忙寬慰道:“奴婢早就預備好了。”說完從櫃中取出小荷包,荷包裏放著兩塊金子,交給蓅煙。蓅煙把小荷包係在胤曦腰間,吻了好幾下臉頰,“額娘每年送你兩塊金子,等你出嫁的時候,就該有一xiāng zǐ了,到時候,你可以自己買一件想要的東西。”

    胤曦年幼,絲毫不知蓅煙在病中,小腦袋一邊往蓅煙懷裏鑽,一邊用小奶音嚷道:“奶奶我要吃奶奶”蓅煙吃了半月的湯藥,哪裏敢給曦兒喂奶呀,可曦兒不依不饒,在蓅煙懷裏哭軟了身子。康熙進屋時,胤曦正是哭得厲害,蓅煙也跟著哭了,康熙袖子一甩,眼露凶光,吼道:“誰抱來的?”暮秋唬的噗通一跪,叩首道:“啟稟皇上,是奴婢。”

    康熙二話沒說,“抱走!”就算是女兒,也不許弄哭蓅煙。

    暮秋要抱走胤曦時,胤曦哭得更是撕心裂肺,蓅煙不忍心,“讓我再抱抱。”暮秋為難,眼巴巴的看著康熙。康熙道:“愣著做什麽?”音落,嚇得暮秋拔腿就跑。

    胤曦的哭聲遠了,蓅煙才緩過勁瞪康熙,“你嚇到她們了!”

    康熙換了一副顏色,坐到榻旁,“你覺得如何?身子舒坦些沒有?”蓅煙嗯了一聲,見他滿眼的紅血色,臉上寡白寡白的,知道他一宿未睡,遂往裏麵挪了挪,拍著旁邊的空處,“要不要歇一會?”康熙就勢躺下,雙臂枕在腦後,什麽話沒說,就在蓅煙轉身給他挪枕頭的瞬間,他已經睡著了,入夢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他說:“蓅煙,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