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光影昏黃,寧靜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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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三藩餘部叛亂,浙、閩、陝諸地戰事紛紛,康熙命康親王自浙江金華率十萬滿、漢清軍進征福建。一時軍需所費龐大,國庫唯艱,康熙四處籌餉,數日通宵理政。枕霞閣的小廚房新做了梨花糕,蓅煙想送給康熙嚐嚐,遂坐肩輿往西暖閣請安。

    未至響午,西暖閣悄無聲息,兩個小太監蹲在門檻懶洋洋的打瞌睡,連孫國安也強撐不住,靠著廊柱闔眼假寐。禦前掌事宮女立在殿中,見蓅煙進來,神情一凜,欲要請安。蓅煙做了個“噓”的手勢,蚊聲問:“皇上呢?”

    宮女屈了一膝,指著裏殿,“萬歲爺昨夜一宿未眠,剛剛才睡下。”難怪門口的宮人全部都昏昏欲睡,定是昨兒跟著沒睡,累著了罷。蓅煙沒有穿花盆鞋,腳步輕輕踩在軟綿的地毯裏,放慢了步子往裏走。進了寢殿,四下的簾子皆是半垂,屋中昏暗,隱隱可聞沉重的呼吸聲。蓅煙走到榻前瞧了康熙一眼,又悄悄走到外麵,讓若湘把梨花糕擱在桌上,與其她宮人一並出去。掌事宮女為難,“奴婢還未下值,萬歲爺如果醒來尋人,怎麽得了?”

    “不怕。”蓅煙輕柔的抿著笑容,“有我在哩,去吧。”

    待所有人離開,殿中隻剩蓅煙一人。她怕吵到康熙,沒敢坐在裏殿,隨手拿起書架上的一本詩集,歪在外間炕枕裏,一頁一頁悠然的翻著。窗外有陽光攏在周身,溫暖而不炙熱,正是一年當中最好的時節。蓅煙以前是不愛讀詩的,後來聽著康熙念得多了,有時亦會裝模作樣的學兩句。她翻的正巧是一首唐詩,“去年今日此門中,rén miàn桃花相映紅。rén miàn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rén miàn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蓅煙細細咀嚼著,心中忽而一動,甚覺惘然悲戚。她把書合在胸口,望著窗外一株桃樹,粉白的花瓣隨風而落,綠葉堆簇,遽然失神。西暖閣的玻璃窗早已經修繕好,蓅煙想起那日扔石頭的莽撞舉動,想起當日坐在此處的是雲妃,莫名的悵然。

    康熙並沒有睡很久,醒來時隔著珠簾看見蓅煙歪在炕上,反而起身給她蓋毛毯。已是傍晚時分,夕陽黃昏,霞光染得屋中緋紅一片。蓅煙睡得很香,臉龐映在光芒裏,恬靜而閑適。掌事宮女聞見響動悄然入內,未及請安,康熙已揮手命她出去。

    若湘尋楚柔去了,聽說康熙已醒,忙的要進大殿伺候,被孫國安攔在外頭。

    孫國安饒有意味的說:“你家主子在裏頭睡著了。我當真是頭一回見到後宮主子伺候萬歲爺自己睡著的”若湘調皮一笑,“那是你少見多怪!”

    康熙在蓅煙身邊靜坐了片刻,略略醒過神,便坐回大案後看折子。

    案上黃絹折子堆積成山,康熙挽起袖子,沾墨寫字。蓅煙貪睡,有時睡到日上三竿,用過午膳,便又能睡到晚膳。而且,她的厲害之處在於,白天無論睡多久,也很難影響她晚上睡覺。倒是生病那一陣,身子大虧,康熙見她白天睡不著,心裏愁得不得了。眼下見她睡得香甜,知道她身子好了,沒覺她無禮,反而安心。

    蓅煙是被進殿點燈的太監給吵醒的,要不然,她也許能一覺睡到天亮。

    她抹去口水,有些不大好意思。“我睡著啦?什麽時辰了?”康熙坐在折子後,手中捏著筆端,好笑的朝她頷首,“睡得好嗎?”

    “嗯。”蓅煙起身穿鞋,點燈太監見勢,點了燈連忙退下。

    蓅煙有些怔忡,仿佛沒睡醒,坐在炕邊半響都沒有做聲。康熙任由他坐著,自己仍然低頭批折子。過了一會,蓅煙才回過神,捧著一碟雪白的梨花糕呈到康熙麵前,眼睛裏閃閃發亮,“你嚐嚐,今兒剛做的,曦兒喜歡得不得了,吃了好幾塊。”

    她撿了一塊送到康熙嘴邊,康熙咬了半口,碎末亂飛,掉了一折子。

    “好吃嗎?”蓅煙問。

    康熙敷衍的點點頭,示意蓅煙走開,“讓朕看完這本折子,是康親王從福建送來的”蓅煙也怕自己耽誤國事,忙的往後退,舉著剩下的半口梨花糕靜靜立在旁邊。不知過了多久,康熙才又想起蓅煙,見她還站在原地,由不得一笑,“你自己吃吧。”

    蓅煙聞之欣喜,張口就要咬,都快到嘴邊了,康熙卻突然想起什麽,幾乎是丟開筆撲到蓅煙麵前把梨花糕奪了去,一口就吞了。“不聽話!你忘了嗎?秦禦醫說了,直到生下皇子,你都不許吃甜食。”康熙含糊的訓斥她,假裝沉下臉。

    “哼。”蓅煙氣得冒煙,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大概得了妊娠糖尿病之類,不能吃甜食,所以今兒一整天都沒有吃隻是幹瞪著流口水。“是你自己讓我吃的!”

    “來人。”音落,掌事宮女已進屋,康熙遞去整碟梨花糕,“賞你們了。”

    禦前的掌事宮女都是見過世麵的,知道梨花糕是江貴嬪專門呈予皇帝的,但聖諭不可違,遂有些為難的接下。蓅煙果然有些生氣,“是我給你吃的,你怎麽能給她們?”

    康熙拍拍她的頭,“你不能吃,朕陪著你不吃,省得你攙。”

    當著外rén miàn,蓅煙有些吃羞,她垂下眼簾,頰邊潮紅,“你可忍得住?總還有三四個月小家夥才出來呢。”康熙道:“朕陪你忍著。”說完,立時喚來楚柔,吩咐道:“從今兒起,直到江貴嬪生產,西暖閣所用糕點皆不許放糖,水果之類皆不要過甜。”

    楚柔福身,“奴婢遵旨。”

    孫國安在外頭揚聲道:“啟稟萬歲爺,裕親王求見。”蓅煙看了眼天色,道:“我該回去了,曦兒見不著我,會鬧著暮秋哭。”康熙頷首,“去吧。”蓅煙屈了一膝,朝外走了兩步,到了門簾邊,忽又想起什麽似的回過身,康熙正要坐下,抬頭問:“怎麽了?”

    蓅煙一麵搖頭一麵說:“沒事。”說完,已走到康熙身邊,踮腳在他的頰邊親吻了一口。楚柔在簾子外看得麵紅心跳,卻聽蓅煙若無其事般道:“我回去啦。”好似再平常不過的事。

    夜已暮色,蓅煙坐著肩輿往回走,至乾清門處撞見精奇嬤嬤抱著胤礽過來請安。胤礽如今已然認識這位江娘娘了,他衝著蓅煙張開雙臂,蓅煙忙下輿抱住胤礽。她逗他,“想不想曦兒姐姐?明兒去枕霞閣吃梨花糕好不好?”

    “好!”胤礽好高興。

    若湘打量著太子的護衛,獨不見蘇雀。她知道最近朝廷在平三藩,無數的將士被調離京城參加戰爭。她憂心忡忡,不顧臉麵身份,佯裝不經意似的,問小侍衛:“怎麽不見蘇雀蘇大人?”小侍衛淡然回道:“蘇大人的福晉過世了,今日出殯,他告假在家主持喪事。”

    “怎會過世?”

    “聽說是染了重病?”

    蓅煙在旁側聽見,再看若湘臉色,知道不好,也沒敢多問,忙擺駕回宮。入了枕霞閣,蓅煙方旁敲側擊的說:“世事無常,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凡事都要看開些。”

    若湘突然嚎啕哭了起來,嚇得素兮丟開膳食,連忙抱住她,“你怎麽了?”蓅煙小聲解釋道:“剛才在乾清門碰見太子的侍衛,說蘇雀的夫人過世了。”若湘傾慕蘇雀之事,在枕霞閣不是什麽秘密,甚至是被蓅煙允許的,連康熙也知道。素兮掏出帕子替她拭淚,裝作不敢己事的樣子,“他的福晉過世,你有什麽好哭的?當日他不知道憐惜你,是他的報應。”

    暮秋抱著胤曦出來,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人各有命,他的事哪裏輪到你替他傷心?”、

    若湘氣鼓鼓的,眼淚直滾,“他的福晉喪了,我就是替他難過嘛!我還擔心他沒有照顧,沒人給他預備飯菜,還擔心”以為早已忘卻的事,以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以為即便天塌下來他也與自己無關,可是在聽見他喪妻的一刻,她沒有半點的竊喜,反而真心實意的為他傷心。素兮讓她趴在自己肩膀,頭一次真切的覺得:這丫頭,還真是重情義。

    晚膳後,馬貴人與僖嬪過來陪蓅煙解悶,三人坐在燈下繡帕子嘮嗑。馬貴人道:“兩邊的院子重新砌了宮廊,到時候我搬到那處院子裏,隻比現在遠幾步路。”僖嬪亦笑:“我也跟著搬過去了,主子若得閑,從夾門穿過去便是我和馬姐姐的院子。”

    她們雖是一起搬走,把地方騰出來曦公主和蓅煙未出生的孩子寢居,但到底沒有搬離長春宮,相互間仍然可關照。蓅煙笑道:“我還以為你要搬去景仁宮呢!”馬貴人抿唇一笑,她近來連升兩級,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眉眼間便多了些許喜慶,她道:“能和江主子住在一處,是咱們的福氣。況且搬來搬去累得慌,我與旁人也處不來。隻有您,忍得了我的慢性子。”

    三人說笑著,光影昏黃,寧靜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