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寧國公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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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雨霏霏,飄飄灑灑,如絲如霧亦如煙。

    被縹緲秋雨籠罩的耀京城,蕭瑟秋風中少有的熱鬧喧囂。

    打從幾日前第一樓賞菊宴上鬧出寧國公府大xiǎo jiě與淮安侯府世子退親之事,整個耀京城內的權貴圈子就熱鬧起來。

    原本可能淪為滿城笑柄的蘇家xiǎo jiě,卻因為那日崇王殿下的一句求親之語瞬間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原本早已等著看笑話的眾人此刻卻隻能咬牙暗恨,崇王殿下如此惹人垂涎的一位佳婿卻就此成了蘇家掌中物,還是那個名聲不甚好聽同淮安侯府退親的蘇玲玉的未來夫婿,實在惹得京中不少閨閣xiǎo jiě們心痛難當。

    至於滿城權貴與閨閣嬌女議論紛紛的當事人,此刻則正跪在蘇家祠堂裏,麵壁思過。

    威嚴肅穆的蘇家祠堂裏,蘇靈玉跪在先祖牌位前,神色悵惘。

    威名赫赫的江東蘇氏,臨陽蘇家,百年後居然淪落到了隻能依靠國公之位苟延殘喘的地步。

    寧國公府內的蘇家宗祠,當年由她一手督建,事必躬親,蘇家真正的宗祠早已焚毀於臨陽那場大火,如今的一切,都是她仿照記憶中影像所建。

    無論是幹淨雅致的庭院,鬱鬱蔥蔥的石榴樹,還是祠堂內精美的石雕與壁畫,觸眼可及的種種都隻是後來的彌補。

    當年建成時,她看著這些神情默然,如今百年後再度相見,依舊隻有沉默。

    百年的時光留下了無數陳舊痕跡,但終歸,依舊不是她心裏真正的蘇家宗祠,縱然,宗祠之中的牌位上每一字都由她親手所寫。

    當年,她立過誓言,屠盡薑氏皇族之日,才是她蘇家再立之時,但再多的誓言與鮮血,也依舊換不回曾經的家人與時光。

    她能做的,終歸隻有用鮮血撫平傷痛,洗刷恥辱。

    祠堂中陰涼秋風拂過,撩起輕柔衣擺與胸前烏發,蘇靈玉苦澀一笑,輕聲低語,“祖父,父親,蘇家嫡血終究斷在了我這裏。”

    縱然世間如今再多蘇姓之人,卻也不再是她們這一支的嫡血傳承。

    她立下的諸多誓言,沒能完成的隻此一樁。

    由祖父與父兄傳承到她身上的蘇家嫡係血脈,在她死亡之時,就此斷絕。

    “祖父,蘇園中的牡丹花如今還有幾株正在盛開,就像當年一樣開得那麽好。”蘇靈玉眼中含淚,輕聲敘說著她那日回寧國公府時的見聞。

    耀京的寧國公府,一廊一院一草一木都參照著當年臨陽蘇家所建,雖說地方小了些,但每一處都是蘇靈玉記憶中該有的模樣。

    蘇家聞名江南的牡丹園蘇園,多年後同樣形製不改,即便是冷風蕭瑟的秋日,依舊有牡丹盛開。

    當時她駐足在那幾株盛開的牡丹前,看著那花瓣粉·白中帶有紫斑的豔·麗花朵,眼淚簌簌而落。

    百年後,再度重逢舊日時光,這才是她的眼淚。

    “祖父,我並不想回來。”就像當年她在祖父與父兄身前撒嬌一樣,她含笑低語,“回來,有些難受。”

    能活的日子裏,她從來都認認真真的活著,不敢懈怠一分,但被死亡帶走之時,她同樣不抗拒,或許也鬆了一口氣,記得太多,有太多放不下,並不輕鬆。

    被掩埋起來的東西終究隻是掩藏,並未消失,一旦想起來,勢必會心痛難當,她扛了許久,熬了許久,能順其自然解脫之時隻期望能和已故的家人重逢。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百年之後再度重溫當年的痛苦。

    “我想和你們一起。”伴隨著眼淚落下來的,是曾經重複過千萬遍的祈願,但一如當初,無法實現。

    “姑娘!”祠堂外傳來小侍女擔憂焦急的護患,淚眼模糊中,蘇靈玉閉上眼睛倒在了祠堂裏。

    祖父,父親,兄長,這次帶我離開吧。

    ***

    一場風寒來勢洶洶,蘇靈玉昏迷中,思緒仍舊清晰。

    在她的記憶中,像這次一樣的高燒不退曾經也有過一次,當年臨陽那場幾乎焚盡一切的漫天大火中,她的痛徹心扉與悲痛欲絕,統統化作了灼人的熱意,燒幹了她的心血與眼淚。

    火災之後的臨陽城,留下的隻有殘垣斷壁與滿地灰燼,以及她再也流不出的眼淚。

    從那之後,她的眼睛就不複以往。

    她清楚的記得,那時是她十四歲生辰,再過半月全家人就將慶祝她再長一歲,但她的親人她的生辰還有歡喜快樂就此消逝在那漫天的大火中。

    此後三十餘年,她都未再過過一次生辰。

    “祖父,父親……”像當年那樣,她低聲哀泣,奢求著那些再也不會給她回應的人。

    縱然時光荏苒,她仍舊沒能走出那些傷痛。

    少女奢華的閨房中,香爐中安神香青煙嫋嫋,偶爾能聽到紗幔之後清淺的低聲哀泣。

    那聲音太卑微太痛,讓人不忍聽聞。

    閨房內外的四個貼身侍女各司其職,服侍著自家姑娘服完藥之後,墨雨同旁邊的墨雪交換了下視線,麵帶憂色的退出。

    外麵,早已等待多時的人在寧國公虎視眈眈的視線中終於得以進門,悄無聲息的靠近了少女的床榻。

    玉子烺看著雙眼緊閉無聲流淚的少女,猶豫了下,還是伸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淚水。

    就像他第一次見她時覺得她不應該流淚一樣,此刻的她看起來也格外讓人心痛,若是他有能力,恐怕隻願她展露笑靨,而非像現在這般痛到無聲流淚。

    微微帶著些涼意的手停留在少女麵頰,蘇靈玉覺得自己似乎終於抓住了祖父的手,一片黑暗中,她緊緊的抓著這根救命稻草,就像當年十四歲的她一樣,死都不願放開。

    不要留我一個人。

    現在的她同那時候的她,心裏是一樣的想法,縱然她其實已經長大,早已經曆過更多風霜,但內心深處,終究祈願的都隻是被帶走。

    這麽多年,最痛苦的,始終是被留下的那一刻。

    ***

    幾日綿綿秋雨過後,終於迎來了晴好秋日。

    鏤空雕花窗欞中細碎陽光點點,呼吸間充斥著清雅淡香,蘇靈玉在綿軟的床榻之上睜開了眼睛。

    或許是蘇玲玉那個小姑娘的離開讓這具身體心緒難平,抑或者是她故地重遊思慮甚重,總之,一場高燒風寒徹底讓她倒了下去。

    她做了許多的夢,也看到了許多的過去,有些是她的,有些是那個小姑娘的,屬於蘇玲玉的一切是天真少女的無憂無慮,屬於她的,是從前那幾十年的波折與動蕩。

    年紀越大的時候,總覺得時光過得越快,年輕時候的事情記得也越加清楚,新朝定都耀京之後的事情她的諸多記憶都有些模糊了,反而之前的許多事情變得清晰許多。

    少年時候的陳琰之,初次狼狽相遇時的玉子烺,總是似笑非笑的溫良翰,還有那些一路行來的江東故舊屬臣以及亂世開國路上相逢結識的諸多敵與友。

    蘇靈玉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無論愛與恨,敵與友,喜歡與討厭,百年後,所有故人都早已長眠於地下,存留在世間的,隻有口耳相傳中或真或假的言談趣事。

    蘇靈玉,江東蘇家嫡女,大寧開國元後,也是那些早已過世的故人中的一員。

    現在留在人世間的她,不過是一個即將踽踽獨行的陳舊靈魂。

    “姑娘,你終於醒了!”剛端了藥進門的墨蓮看到自家主子清醒的神色,輕呼一聲快步上前,眉間凝重之色消減許多。

    蘇靈玉看著這和從前那小姑娘一樣大的少女,輕聲開口,“墨蓮。”

    “姑娘真是讓我擔心死了,國公爺和老夫人這幾日也擔心得不得了呢,”墨蓮擦擦眼淚,神情歡欣,“姑娘醒來的消息我得趕緊通知國公爺和老夫人他們,讓他們安心。”

    外麵墨雨、墨雪與墨竹聽到動靜,也趕緊入了內室,幾人上前各自問好之後,手腳利落的墨雨趕緊出門報喜去了。

    墨蓮將溫熱苦澀的湯藥端至蘇靈玉身前,輕聲誘哄,“太醫說,姑娘隻要能醒來,就一切無礙,雖說這湯藥有些苦,但良藥苦口,姑娘先喝了這碗藥,待會兒國公爺和老夫人就來看您了。”

    蘇靈玉點點頭,被兩個小丫頭扶著,慢慢喝完了那碗苦澀的湯藥,末了,還被喂了一口蜜餞。

    她閉著眼靠在床柱上,思量著要如何應對這家中的其他人,蘇玲玉已徹底不再,現在留下來的是她,在再次離開之前,她總要替這個被她占了身體的小姑娘做些事情。

    ***

    “你說姑娘醒了?”蘇老夫人正閉目養神,陡然聽到外麵下人通傳,說是家裏那個不省心的天魔星醒了,近些日子懸著的那顆心終於放下來,既頭疼又無奈的揉了揉額頭,吩咐身邊服侍的丫頭,“收拾收拾,咱們去看看。”

    在老夫人身邊服侍了多年的孫家媳婦見狀趕忙安排下去,笑著上前,“老夫人大喜,姑娘總算是熬過這一關了。”

    蘇老夫人歎一口氣,眉間是淡淡的疲憊,“如今這家裏,也就你知道我的心了,縱然這孩子不大聽話,到底是我嫡親的孫女兒,我心裏總是掛念她的。”

    “當年了悟大師的話如今已應,姑娘也熬過了這樁波折,老夫人是時候寬寬心了。”孫家媳婦最是清楚老夫人心裏掛念的那樁事,如今小主人災劫已過,她總要多說幾句安安老夫人的心,“等姑娘養好了身體,您帶著她去鎮國寺添些香火還願祈福,也算是了了這樁心事了。”

    “是這麽個道理,”蘇老夫人扶著人起身,麵色舒緩許多,“過些日子我是得帶著她出門一趟,去去晦氣,順便求個平安符回來。”

    孫家媳婦笑著應聲,又多說了幾句吉祥話寬慰自家主人,但念及這幾日總往府上跑的崇王府管事,不免多提了一句,“老夫人,既然大姑娘醒了,您看崇王府那邊是不是?”

    蘇老夫人步子停了下,許久後才淡淡應聲,“遣人傳話去吧,無論如何,這都是崇王殿下的一片心意,不好推辭。”

    旁邊跟隨了老夫人許久的心腹管事立刻應聲,將一應事宜安排下去。

    蘇老夫人踏足映心院的時候,院中一片喜氣洋洋,不複之前沉靜蕭瑟,往來的丫頭仆婦麵帶笑意,想來也是為自家主子醒來之事高興。

    要知道,之前大姑娘高燒不醒之時,無論是國公爺還是老夫人都大為震怒,院中一幹服侍人等都吃了掛落,尤其是在淮安侯府與崇王府都牽扯上關係的如今,府內一片風聲鶴唳,人人戰戰兢兢,生怕觸了兩位主人黴頭。

    如今小主人終於醒來,大家不免都鬆了一口氣。

    蘇老夫人在外院外停留了一會兒,攔下丫頭們入門通報的動作,在外麵聽著自家兒子同孫女兒的談話。

    她一生隻得這一個兒子與一個孫女兒,無論哪一個,看的都如同眼珠子一般,雖說這兩人不免讓她費心,但終歸一家人血脈相連,她心中最看重他們,最希望他們活得舒心如意。

    孫家媳婦在旁邊遣退一幹服侍人等,看著自家老夫人複雜神情與柔軟眼神,也輕手輕腳的退開了去。

    此刻的老夫人,隻是最普通的母親與祖母,隻希望家裏這位大姑娘能不再讓老太太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