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蘇家靈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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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心院中,蘇靈玉簡單梳洗之後,在軟榻前同聞聲而來的蘇玲玉之父第一次見了麵。

    不得不說,或許是血脈相連的關係,蘇父同當年麵見她的那個年輕人樣貌有幾分相像。

    蘇玲玉的曾曾曾祖父蘇煬,是蘇家遠親,在臨陽蘇氏嫡支盡皆消逝的當年,算得上是同蘇靈玉血脈最為親近之人了。

    蘇煬性情憨厚平和,若非當年帝王下令遍尋蘇家遺留血脈,這個年輕人是想不起來入京的。

    直至今日,蘇靈玉也依舊記得當年那個年輕人初次見到她時紅著眼睛叩的那三個響頭,長秋宮的青磚地麵上,砰砰作響的聲音仿佛還猶在耳際。

    那年輕人一聲“姑姑”叫出口,蘇靈玉就紅了眼眶,最後,她對這個紅著眼睛的年輕人也隻說了兩句話。

    “你要好好的。”

    “我會重建蘇家。”

    她血脈相連的至親都已不再,能做的,無非是好好活著,光複蘇家榮光。

    縱然九泉之下的親人或許不需要她如此做,但留在人世間的她能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

    蘇遠衡看著眼前麵色沉靜的女兒,本有許多話要說,但看她憔悴虛弱臉色,話到嘴邊終究隻剩了一句,“好好歇著,身體要緊。”

    蘇靈玉扶著墨蓮的手起身,下了軟榻撲通一聲跪地,在蘇父驚異焦急的眼神中叩了三個響頭,“女兒不孝,勞父親為我憂心了。”

    這是蘇玲玉對這位從小疼愛她的父親的愧疚與歉意,蘇靈玉得了小姑娘的身體,縱然她真實的年紀同眼前人差不多,是蘇家真正的先祖血脈,此刻也應當叫這一聲“父親”,磕了這三個頭。

    這是她理應為蘇玲玉做的。

    蘇遠衡看著向來嬌俏任性的小女兒此番做派,心裏格外不好受,快步上前將人扶起來,他終是忍不住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神情慈愛,“你好好的,就是對為父盡孝了。”

    “你父親這句話說得對,”門口,蘇老夫人緩步而入,眼神溫和,“雖說你這次仍舊是不省心,但好歹跪了幾天祠堂,終於懂事許多,也不枉國公爺如此疼愛你。”

    “祖母,從前是孫女不孝,勞祖母費心了。”蘇靈玉再跪,同樣是三叩首,依舊是蘇玲玉離開之前對親人的歉意與不舍。

    “身子剛好就別下地折騰了,”蘇老夫人將這個向來讓她費心的孫女扶起來,撫了撫少女消瘦的臉頰,眼眶也有些紅,“你早些喝了藥上床歇息,等身子好些之後,我帶你去鎮國寺還願。”

    蘇靈玉點點頭,轉而提起之前同淮安侯府的退親之事,“祖母,孫女之前行事雖說有些莽撞,但所言所行均是真心,確實想解除同呂世子之間的親事。”

    同淮安侯世子退親,是小姑娘的心願,她那時候剛醒來,隻想著滿足蘇玲玉所想,但實際上行事多少有些莽撞,否則也不會回府之後被罰跪祠堂。

    但無論如何,她得確保這件事如小姑娘的心意。

    蘇老夫人看著眼前眉目間隱現堅毅的孫女,心底無聲歎了口氣,若是從前有現在這副聰慧模樣,哪裏還會走到這般地步。

    不過,事情既然到了這般田地,該罰的罰了,該得的教訓也得了,隻望她這個小孫女真能吃一塹長一智。

    “如今既然你不願意這樁親事,解也就解了吧,”蘇老夫人拍拍孫女兒的手,神情肅穆兩分,“但可一不可二,隻此一次,下不為例,若是日後你還不能謹言慎行,這家法我還是要請出來的。”

    “孫女曉得。”蘇靈玉微微一笑,總算了了這樁心事。

    或許是剛醒來身體還疲乏的緣故,抑或是湯藥的影響,她強撐著精神同蘇父與蘇老夫人又說了兩句話,很快再度沉睡過去。

    見人已安然沉睡,蘇老夫人被兒子攙扶著一路出了映心院。

    看著遠處天際被雲彩遮住的太陽,蘇老夫人淡淡歎了口氣,“了悟大師所說的玲玉十六歲的這場劫難,現在看來是解了。”

    蘇遠衡雖說從前總有些懷疑,但近些日子經此一事,心裏已相信了七八分,口氣不如從前那麽強硬,“是孩兒不孝,一直以來勞母親掛心了。”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做母親的對兒女的心,無不如此,”蘇老夫人看了雙鬢已有白發的兒子,無奈搖頭,“你如今身邊沒個貼心的人,就算是為了阿蕪,我也得多費些心,總歸,家裏就這麽一個姑娘,從小看到大,不為她為誰呢。”

    想起早逝的愛妻,蘇遠衡沉默,見兒子這副模樣,蘇老夫人也不再多說,帶著人回了自己院子。

    秋日涼風驟起,略過或黃或綠樹木枝葉,留下沙沙響聲,蘇遠衡站了許久,終究是滿含惆悵的歎息一聲,回了書房處理公務。

    ***

    蘇靈玉夜半醒來之時,外麵銀色滿月高掛天空,純淨清冷的月光灑落一室銀輝,徒留淡淡涼意。

    外間墨雪守夜,正是睡意正濃時,身子一點一點的似倒非倒,蘇靈玉看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叫醒她的打算。

    夜半時分若是被她叫醒,又是一番忙碌,難得她想清靜,就這樣也好。

    裹好防風禦寒的狐毛鬥篷,蘇靈玉輕手輕腳的去了外間,站在被銀白月光沁染的窗前,她輕輕舒了口氣。

    月光如流水般籠罩視線所及之處,這座蘇玲玉從小長到大的寧國公府,對於蘇靈玉而言大體也是熟悉的。

    縱然百年過去,許多地方變了模樣,但終究,還是臨陽蘇家的形。

    當年重修這座宅子時,她隻想著睹物思人,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重新住回這裏。

    雖然她同那個與自己同名同姓的小姑娘蘇玲玉許多地方大為不同,但是,有一點,她們是相似的,在這個府裏,曾經留下了太多令人歡喜的回憶。

    當年的蘇靈玉,母親早亡,從小跟在祖父與父親身邊長大,備受家中眾人寵愛,或許是因為蘇家那一代嫡支僅有她一個女孩兒,她的兄長與諸多堂兄堂弟們在她麵前也是極盡寵愛之能事。

    正是因為曾經的她太過幸福,所以當一切被毀滅的時候,她才會那麽痛那麽恨。

    至於蘇玲玉這個小姑娘,和她一樣母親早逝,但同樣身邊有祖母與父親疼愛,雖說和那個庶出的兄長並不親近,但在國公府裏,她得到的疼愛與寵溺都是獨一份兒的。

    若非她母親育子艱難,過門多年家中仍無一兒半女,隻怕蘇父也是不肯納妾開枝散葉的。

    但到底,她的出生帶走了母親的性命,也讓父親徹底成了孤家寡人。

    或許也是因此,蘇父縱然疼愛她,兩人之間的關係卻有些淡淡的,平日裏相處總有幾分不自在。

    在小姑娘的記憶裏,這座偌大的寧國公府其實格外安靜,也無怪乎她總喜歡往熱鬧的地方湊,實在是這家裏太清冷了些。

    當年聞名江南的江東蘇氏,誰能料想到百年後人口凋零若此,除了寧國公府的這一支,隻有臨陽老家那裏還有些不甚親近的族人,念及此,蘇靈玉心裏更難受了些。

    現在的蘇家現狀,實在是讓她不太好受。

    縱然她不曾想過讓後人如何光耀門楣,但門庭冷落至此也是讓人心酸。

    若非寧國公這個爵位是當年成康帝大方賜下,言及非謀逆大罪,否則不可收回也不可降等襲爵,如今的蘇家還不知是個什麽落魄模樣。

    但就算如此,在如今的耀京權貴圈子裏,寧國公的門楣也算不上高,否則一個所謂的淮安侯世子與六品翰林侍讀之女還不敢如此戲弄國公府嫡xiǎo jiě。

    僅僅隻是稍稍往深裏想了些,蘇靈玉就不免歎了口氣,小姑娘看不清看不明白的東西,於她而言格外清晰,蘇老夫人與蘇父想必也是清楚的,否則平日裏不會總是殷殷叮囑,細致照看。

    可惜,世事難料,這最簡單也最殘酷的一句實話,由不得人逃避。

    如今她還在這裏,或許還能讓蘇老夫人與蘇父安慰幾分,但若有一日她離開,他們還是照舊要承受失去至親之痛,就像當年的她那樣。

    更何況,她是百年前臨陽蘇家的蘇靈玉,不是寧國公府裏蘇老夫人與寧國公疼愛的蘇玲玉,他們越愛那個小姑娘,就會越快發現真相。

    想走的人被迫回來,想留的人卻不能留,天意著實冷酷,難以揣測。

    滿月秋夜中,蘇靈玉無奈閉眼,就是不知道,她這個舊人會在這裏停留多長時間。

    “他們沒騙我,你果然醒了。”月夜銀輝下,身旁陡然傳來年輕男子低沉帶笑的聲音,蘇靈玉看向那隱在廊下陰暗處的人影,神情凝重,“秋夜裏貿然shàng mén拜訪,崇王殿下著實不拘小節。”

    這句話聲音壓得極低,但話語間的不虞卻格外明顯,蘇靈玉承認,這同故人容貌姓名相似的崇王殿下,和玉子烺是同樣的任性自我。

    驕縱任性的人總是會給別人帶來數不清的麻煩,越是年輕驕傲,就越容易不知天高地厚,除非吃到任性帶來的苦頭,否則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哪裏。

    當年的玉子烺到後來已然是收斂了性子,但如今的這位崇王殿下,恐怕還正當任性時,凡事隻會由著自己的心意來,要不然也不會深夜踏足映心院。

    “若非掛念世妹,我也不會於如此深夜貿然來訪。”玉子烺從陰影處走出,一身便於行動的黑色夜行衣,但即便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他依舊一副光風霽月模樣,好似這裏並不是國公府嫡xiǎo jiě的閨房,麵上是當日第一樓初見時相同的坦然。

    蘇靈玉並不關心這位崇王殿下來此的手段與目的,她隻知道一點,“如今殿下既然看到我安好,是否應該打道回府了?”

    不管這人來意如何,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離開,否則但凡這院中有一人發現他行跡,於她而言都是噩耗,還會讓終日掛心女兒與孫女的蘇家人擔憂心煩,蘇靈玉並不想給小姑娘的家人添麻煩。

    “蘇靈玉。”那人突然出聲叫了她的名字,語氣鄭重。

    被叫到名字的人怔楞一下,許久後才抬頭看向對方的眼睛。

    清冷月光下,她看到了那嘴角總是含著兩分笑意的人的認真眼神。

    “蘇靈玉。”這一次,他神情更加認真鄭重的叫了她的名字。

    她不言不語,隻沉默著看他,大概也是因為,她覺得此刻呼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並不需要如何回應吧。

    可惜,他叫的隻會是蘇玲玉,不會是她。

    於她而言,世間早已再無一人能叫蘇靈玉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