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月下訪客(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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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秋風帶著桂花舒緩悠長的濃濃香味拂麵而來,廊簷下的年輕男子同披著鬥篷站在窗前的少女安靜對視。
許久後,蘇靈玉垂下眼神,伸手關上花窗,“崇王殿下,好走不送。”
她態度太過平靜坦然,似乎這隻是某個晴日裏同相熟之人的分別之語,而非月夜裏突然遇到的某個夜探香閨的登徒子。
玉子烺看著那扇被關上的花窗,慢慢踱步過去,在少女剛才所站的位置停下,縱然人已不再,他似乎還能感受到那人身上的溫熱暖意。
不是上次見麵時要燙傷他的熱度,而是更加平和更加溫暖的感覺。
雖然她剛才神情與舉止都極為坦然鎮定,但身體卻緊繃得很,他相信,若是自己有絲毫不軌之處,她必然會給他苦頭吃。
一個會玉家分花拂柳手的小姑娘,他自不會小看她。
“蘇靈玉。”站在少女閨房的花窗之前,玉子烺聲音低低的又喚了一聲,或許是因為名字的主人不在,他這一次喚的又輕又軟,纏綿的好似粘了糖絲,甜得膩人。
守在附近的護衛隻見自家主人在窗前停留許久,直到滿月西沉之時才悄悄離去。
被重兵守衛的崇王府書房內,玉子烺在燭火中看著滿桌散亂字跡,輕笑了一聲,“蘇靈玉,我找到你了。”
桌案上紙張淩亂,每一張紙上都寫著“蘇靈玉”三個字,下筆的人似乎心有萬千思緒,最終也不過化作筆尖連綿不絕的浮雲流水。
同麵前嶄新光潔的紙張不同,散落在它處的紙張新舊分明,即便黯淡發黃,那字跡仍舊清晰可見。
摩挲著手中的溫潤玉牌,看著那盤踞在裂痕中間的鮮明紅色,玉子烺閉上了眼,他從來不信命,如今看來卻是要真如那人所說,心甘情願的踏上屬於自己的命運了。
“蘇靈玉,你到底是誰呢?”
想起幾次相見次次讓他心潮起伏的那個少女,玉子烺無聲自問,但很可惜,這裏沒人能給出dá àn。
能給出dá àn的那個人,對他卻多有防備。
但不要緊,他會緊緊抓住那個少女,直到尋找到真相。
***
“姑娘今天起得真早。”墨竹服侍著蘇靈玉穿戴好天青色八幅羅裙,將之前選好的珍珠簪子呈上,由墨雪小心細致的簪好。
蘇靈玉看著鏡子中明豔嬌俏的少女,微微一笑,臉頰兩個甜美梨渦,正是多年前她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時的模樣。
蘇玲玉與她,確實十分相像。
“去給祖母請安之前,我們先繞道去祠堂那裏看看。”蘇靈玉穿戴好一切,吩咐房內精心服侍的四個侍女。
墨竹,墨蓮,墨雨,墨雪,這四個丫頭從小同小姑娘一起長大,互相之間親近得很,從蘇靈玉醒來到現在,這幾人一直照顧周到,事事精心,可見同小姑娘感情深厚。
墨蓮作為幾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向來是領頭拿主意的人,如今聽自家主子這麽說,直接點頭應下,“一切都聽姑娘的吩咐。”
秋日的早晨,林木間白霧隱約,遠處太陽隱隱露頭,天際一片燦爛金霞。
站在蘇家宗祠門口,蘇靈玉深吸了一口氣才跨過高高的門檻緩緩進門,在蒲團上跪下磕了三個頭之後,她閉著眼開始念起了蘇氏家訓。
“日月逝矣,歲不我延,終身修業以立世……唯至誠能勝至偽。”九百一十六字的蘇氏家訓,蘇靈玉從來記得清楚。
她家訓背的熟,從來不是懾於祖父的訓導與威嚴,而是跟在祖父身邊,從小到大一遍遍聽著父親與叔父、堂兄與堂弟他們日日背誦記下來的。
在祖父那個紫藤花架下,吱呀作響的竹搖椅,淡淡的茶香,還有紫藤花的淡雅香氣,以及聲聲句句的家訓,都是她童年中最為難忘的回憶。
不記事時,她總是仰著頭滿臉豔羨的看著這些朗聲背誦家訓的親人,聽著祖父或威嚴為慈愛的訓話,等她將家訓記得清楚時,挑毛病監督諸人的就成了她,她靠著祖父這座大山,有時蓄意為難,有時手下留情,換來親人們或無奈或莞爾神色,那時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無憂無慮歡喜快樂的日子了。
“唯至誠能勝至偽。”念完這句,看著嫋嫋青煙中諸多牌位上的模糊姓名,她沉默著起身離開了祠堂。
榮輝堂中,蘇老夫人扶正絳色抹額,聽完外麵仆婦的傳話,有些驚訝的點了點頭,“既然人都來了,那就趕緊請進來,秋日天涼,小心再受了寒。”
“就知道老夫人心疼咱們家大姑娘。”孫家媳婦笑著去外麵接人,院子外,蘇靈玉帶著墨雨墨雪兩個丫頭正等著入門請安。
見到那站在院中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孫家媳婦臉上笑容更大了些,“難怪今兒早上老夫人這裏喜鵲兒一直叫呢,原來是大姑娘要過來請安,老夫人一聽說您過來了,就囑咐我趕緊將您請過去呢。”
“祖母昨晚睡得好嗎?”蘇靈玉笑容親近,輕聲詢問,“怕擾了祖母,我來之前就先去祠堂背了遍家訓。”
孫家媳婦一聽這話,打心眼兒裏替自家勞心費力的老夫人高興,“大姑娘心誠又孝順,老夫人見了您隻有更高興的份兒,不過祠堂那裏寒氣重,姑娘身子剛好,出門還是要多穿些,如此一來,老夫人才更放心。”
“我知道了。”蘇靈玉點點頭,笑著應下。
身為老夫人身邊最得用最貼心的仆婦,孫家媳婦可以說是這寧國公府裏最了解蘇家老夫人的人之一,在蘇玲玉的記憶裏,同她也十分親近,算得上她半個女性長輩。
說話間幾人入了門,坐在上首的蘇老夫人仔細打量了一遍自家孫女兒,見她臉色果然好看許多之後,神情滿意。
“你身子剛好,早上應該多睡會兒,何必急著來看我。”老夫人雖然心裏高興自家孫女兒記掛著自己,卻還是有些擔心她身子,畢竟小姑娘身子骨還未長成,若是落下病根兒,以後不免要吃苦頭,比起虛無縹緲的心意,還是健健康康的身體來得實在。
蘇靈玉笑著行禮問安,像從前的小姑娘一樣牽了老夫人的手,“孫女兒想念祖母就早些來看看了,更何況我一直喝著藥,身子沒大問題,您不用擔心,還有,墨雨她們也會照顧好我的。”
“小姑娘家家的,多顧著些自己的身體沒壞處。”蘇老夫人拍拍自家孫女兒的手,神情慈愛,“難得今日你過來,小廚房正巧做了你喜歡的栗子糕,一會兒我允你多吃兩塊。”
“那孫女兒就謝謝祖母了。”此刻在蘇老夫rén miàn前的蘇靈玉,模樣與做派如同多年前在自家祖父麵前,聽著老夫人說著家裏的瑣事,兩人一起用完了早飯。
不得不說,小姑娘喜歡的栗子糕,蘇靈玉同樣喜歡,那時候,家裏廚房做得最好的一道點心就是栗子糕了,因著她喜歡,祖父與父親幾經輾轉請到了一位名廚,專門滿足她那小小的口腹之欲。
若是從前,這些陳年舊事她隻會死死的壓在心底,半分都不願去想,因為越想,傷口就越痛,但或許是鬼門關走一遭,她真的受了些影響,現在反而更願意去回憶描摹那些一直被珍藏著的寶貴過去。
用完早飯後,陪著老夫人說了會兒話,她就帶著兩個丫頭繞著花園轉了一圈兒,看完那些或盛開或新種下的牡丹花,一路慢悠悠的回了映心院。
小姑娘如今十六歲,去年及笄,再過一個月就是她的生辰,因著不知名的緣故,及笄禮並未大辦,但聽蘇老夫人的意思,等過些日子去鎮國寺還願之後,今年她的生辰許是要大辦一場,彌補去年的遺憾。
最重要的是,那位替她批過命的了悟大師將曾經為她所取的小字供奉在了佛前,蘇老夫人的意思,也是要將那沾染了佛光的小字在她生辰那日正式贈予她,祈望她餘生平安順遂,姻緣美滿。
花園假山與遊廊之間,一片高大的紅楓樹颯然佇立,蘇靈玉看著慢悠悠下落的紅葉,伸出手接了一片,掌心中,紅葉似火又似血,她沉默地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將其扔到了地上。
從前許多年,她對這種紅色都是厭煩又懼怕,但恍然一夢醒來,她如今卻是能重新麵對了,不過,這熱烈奔放的顏色,她終究是不喜了。
接下來幾日,耀京內都是難得的晴爽天氣,若是從前,耐不住性子的孫女兒早已出門,但近幾日都是天天早起,先去祠堂背家訓,再來陪她用早膳說話,蘇老夫人如今隻要一提到家裏這個乖了不少的小姑娘,嘴角的笑意就掩不住。
作為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她如今求的一點都不多,隻要兒子、孫女兒還有那個在國子監求學的戍孫子一家人好好的,這就足夠了。
所以,等崇王府第四次送來拜帖時,她終於沒辦法再度拒絕下去,那前來傳話的管事雖然神情恭敬,但複述自家主子的話可是一字不露,“老夫人若是再不允我shàng mén探望世妹,隻怕我得去宮中請旨了。”
因著這句話,縱然蘇老夫人看崇王府的人極不順眼,臉色格外黑,到底還是定下了明日shàng mén的時間。
周大管事看著正堂中蘇家那位老夫人的冷淡神情,心裏發苦,麵上卻絲毫不露,“多謝老夫人應允我家王爺所請,明日王爺必會準時shàng mén拜訪。”
蘇老夫人雖然心知自己遷怒別府下人不合適,但此刻心情不佳卻做不得假,她神情淡淡的點了下頭,旁邊早有蘇府的大管事與仆婦將人恭敬的送出了門。
無論如何,崇王府作為耀京城內風頭正勁的權貴人家,他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得罪的,即便自家同崇王府做不成親事,但也不能變成仇人,否則這耀京之內寧國公府立足更為艱難。
見人出了門,蘇老夫人無奈搖頭一歎,“怎麽偏偏是崇王府?”
若說心裏不惦記崇王這個金龜婿那是假,耀京城內但凡有女兒的人家,哪個不巴望著同玉家結親,就算是穩重明智如蘇老夫人,也想過這等好事。
但想是一回事,真遇到了又是另一回事,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自己的孫女兒是個什麽秉性脾氣她清楚得很,和那位身份貴重驍勇善戰品貌非凡的玉家少主並非一路人,若兩人真到了一起,隻怕被吃的骨頭都不剩。
所以縱然這位崇王殿下再熱情,這樁姻緣在她這裏也是不能成的,兩人本就不匹配,即便一時互有好感,這日後在一起也必會成怨偶。
她對自家孫女兒的打算,就是在耀京內找個門當戶對的夫婿成家,離得近些,日後她父親與戍兄還能照應一二,若是真一時把持不住嫁了崇王,去了漠北那地方這輩子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來。
心裏繁繁雜雜的想了許多,但終究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家裏這些孩子好,想起此刻在小廚房裏據說為她熬養身湯的乖巧孫女兒,蘇老夫人拍了拍身旁仆婦的手,“去看看大姑娘,若是她不忙,就讓她來陪我說說話。”
仆婦應聲而去,隻留蘇老夫人在房中凝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