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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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雙飛麵色中閃過一絲苦澀的笑意,俯首凝視著自己手中的劍。
孟輕寒歎了一口氣,又緩緩接著道:“你天資本來不錯,劍法也不弱,隻可惜心氣太浮躁了些,是以出劍雜而不純,急而不利,而且太過急進求功,是以一旦遇到比你更沉著冷靜的對手,自己就先亂了陣腳,心一亂,如何還能掌控自己手中的劍?”
使劍的是手,用劍的卻是心,隻有心中有劍,心不亂,才能一劍宰斷別人的命脈。
要知道,沈雙飛這一劍雖然快捷如閃電,可顯然精氣還未能完全掌控自如,內力的催動下,珠簾就已經被內力震得粉粹,若是完全將精氣練到收發自如的地步,這珠簾就應該隻會在這一劍下斷裂散開,卻不會粉粹。
沈雙飛沉默著,像是仔細咀嚼著這句話,過了很久,才歎息著道:“你說的不錯,我也的確太急躁了,劍法也確實全都用老了。”
孟輕寒點點頭,緩緩道:“也許七年以後,你就能完全掌控你手中的劍,也能將精氣練到收發自如的地步,到那時,你手中的劍,也許就能無堅不摧,你也許就能無敵於天下。”
沈雙飛苦笑道:“七年?也許還遠遠不止七年,劍招雖然人人可學,可是要將精氣練到收發自如的地步又談何容易?”
孟輕寒再次沉默了許久,這才緩緩點了點頭,道:“既然你自己也知道得很清楚,那麽你今天來?”
沈雙飛雙目凝注著他那張蒼白的臉,一字一字的道:“我今天來,隻不過是為了應一年前之約,前來還你一條命而已!”
他來自江南,翻山涉水,跋涉數千裏,來到這個死亡小鎮,竟隻不過是為了應一年前之約,前來送死而已!
他帶著他的歌妓、鮮花、美酒,他狂歡、大醉、他狂樂,隻不過是為了要享受臨死前的那片刻歡愉。
這是多麽無奈的歡愉,這是多麽悲涼殘酷的歡樂!
孟輕寒眼中仿佛也有那麽一絲無奈,黯然道:“你……”
沈雙飛搶著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你一向很少說話,也不是那種多嘴的人,我來是為了和你比劍,不是來陪你聊天,也不是為了要聽你說這些毫無意義的廢話。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討厭的是那三樣?”
孟輕寒道:“是那三樣?”
沈雙飛板著一張臉,冷冷道:“我平生最討厭的事有三件,其一就是聽人囉嗦。你的刀比我的塊,這我承認。但你若就這一點,就認為比我強,有資格指教我,不妨先砍下我的腦袋,對著我無頭的屍體,慢慢教訓,因為那時無論你有多少廢話,我都已經聽不見。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麽?”
孟輕寒隻好歎氣閉嘴,就算他還有話要說,也已經說不出來了。
話已說盡,路已走盡。
路的盡頭是山是水,話的盡頭卻是劍,他隻求速死!
用嘴不能解決的事,往往就是用劍,用劍來解決一件事也往往比用嘴來得更快更簡單。
因為這是他們的一種精神,隻要他們的頭還未斷,隻要他們的血還是熱的,這種精神他們就不會拋棄。
沈雙飛也沒有再說話的意思,卻看著他的刀。
刀身漆黑如死亡,刀的本身也隻代表著死亡。
他也看他的劍,他的劍紅如血,代表的也隻是死亡。
他知道,隻要他的劍出鞘,這把刀也會緊跟著出鞘,死亡就會緊跟著來了,天上地下絕對沒有人能阻止他的死亡。
他本不應該來,更不應該出劍,可是他不能不出劍,因為他們的這種精神還在,他的血也還在他的身體裏流暢。
隻是,他眼中忽然流露出一種解脫般的哀傷。
他為什麽會有這種表情?他是不是還有什麽未了的心事?
可是,縱然他還有話要說,還有未了的心願,他也已經不願意說了。
因為就在這時,他已經大喝一聲,他拔劍,再揮劍,動作一氣嗬成。
昏黃的燭光下,青光閃動,劍光快若閃電,勢如奔雷,毒蛇般的直奔孟輕寒的咽喉。
他的動作雖然還是一樣的優雅好看,可這一劍並非剛才削斷珠簾的那一劍那麽輕柔,顯然他已經用了全力。
縱然他知道無論如何努力,還是和一年前一樣的結果,可他還是不會放棄,還是要用盡全力。
因為他的誠,不光誠於他的劍,也誠於他自己,誠於他自己的人生。
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容易,但這就已經足夠。
哪怕真的就是死亡,哪怕這把刀真的砍去他的腦殼,至少他努力過,至少他也不會後悔。
劍雖然還未到,冰寒的劍氣卻已乏人肌膚,燭火也在這一劍下忽明忽暗的竄動著,就連那半節珠簾也被劍風卷了起來。
隻聽“嗚”的一聲,就像是飆風卷過大地。
這一劍不要說是伸手去接,就隻聽聽這劍鋒破空的聲音,就足以讓人心膽俱裂。
孟輕寒歎息了聲,他也出刀。
劍雖極快,他的動作看來卻異常緩慢,他的刀動得也仿佛很是輕柔緩慢。
看來這一刀還未揮出,這劍就將刺穿他的咽喉。
但是,忽然間,隻聽‘叮’的一聲金鐵交鳴的輕響,幾點火花四濺開來。
然後,漫天的劍光忽然就消失不見,因為這時刀已經逼住了劍。
劍雖然有若毒蛇,可是他這輕輕的一刀揮出,卻正剛好打在這條毒蛇的七寸上。
毒蛇已軟癱,縱然還有毒牙,也已經張不開了嘴。
劍雖然還在,也已經出不了手。
現在,隻看的到刀光。
燭火昏暗,刀光也暗淡,如同春月。
淡淡的刀光自沈雙飛的頭上一閃而過,然後就消失不見。
但是,卻沒有鮮血灑落,頭顱也沒有被劈為兩半,沈雙飛也還好好的站著,眼睛居然還在一閃一閃的發著光。
並不是刀太快,血來不及流下,隻是這一刀斬的並不是沈雙飛的頭顱。
這一刀隻不過在最後霎那偏離了幾分,由他的頭皮上方削過,削落的也隻不過是他的幾根頭發而已。
等他看到這發絲時,刀已經入鞘。
再看孟輕寒,他也還是靜靜的坐在那裏,連姿勢都沒有變,好像自恒古以來就是坐在這裏,也可以這樣坐到永遠,直到時間消失的盡頭。
他的人也好像從來未曾有過任何動作,他的刀好像從來也沒有出過鞘。
燭光也還在風中搖曳,發絲隨風飄落,卻還在風中飄蕩。
若不是這發絲,這一切就宛如夢中一樣。
沈雙飛一伸手,發絲就到了他的手上,他死死的看著這斷發,就像看一個*美麗的少女那樣。
他木然的站著,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然後他抬起頭,這才發現他的眼神、他的嘴角已經變得說不出的譏誚。
但他譏誚的卻不是別人,隻是他自己。
他本來是來求死的。
若是連求死都不能,他除了譏誚還能做什麽?
他瞪著孟輕寒,就像從來也不曾見過這個人似的,忽然冷笑著道:“為什麽?”
孟輕寒不懂,他的意思本來就很難讓人懂,訝然道:“為什麽?”
沈雙飛道:“我記得你一刀出鞘,從不空回,見血方收。”
孟輕寒淡淡的道:“你知道的一向不少。”
沈雙飛忽然冷笑,道:“但這次,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本來就欠你一條命,我也已經準備還給你,你……你為什麽不拿去?為什麽還要刀下留情?”
孟輕寒垂下頭,看著自己手。
他的手蒼白得就像是魚的肉。
沈雙飛瞪著孟輕寒,一字一字的道:“這一刀你本不該斬我發絲,你本該斬的是我的腦殼!”
孟輕寒長長歎了口氣,道:“我沒有斬你腦殼。”
沈雙飛眼神的譏誚更濃,道:“為什麽?”
孟輕寒淡淡道:“因為你還有未了的心願!”
沈雙飛還是用他一雙發亮的眼睛筆直的瞪著孟輕寒,道:“誰說的?誰告訴你的?”
孟輕寒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目光,道:“我說的,我看的出!”
沈雙飛還是木然站立著,默然半晌,才道:“一年前你沒有殺我,我已經欠了你一條命。”
孟輕寒淡淡道:“嗯,好像確實如此。”
沈雙飛忽然冷笑,道:“但現在我卻欠你兩條。”
孟輕寒道:“嗯!”
沈雙飛忽然提高了聲音,道:“你知不知道我母親臨死的時候,和我說過一句什麽話?”
孟輕寒石像般的臉上還是一無表情,緩緩的搖了搖頭。
沈雙飛緊握雙手,但卻還是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漲紅著一張臉,大聲道:“她臨死前,再三囑咐我,叫我千萬不要受別人的恩惠,這句話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可是現在……”
他本來是完全冷靜的,就連刀斬在他的頭上,都沒有絲毫的變色,但隻要一提到他的母親,就忍不住激動。
他也沒有說下去,全身卻起了一種莫名的顫抖,就像是剛從河裏撈出來的落湯雞一樣,但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當明白他話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