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君子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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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淩回去之後就把這個戰場宣言付出了實踐。

    每日上課必然是最早去的,但凡有了什麽問題,也是最早去向先生請教的。連回了屋子都不肯放鬆下來,日日抱著十三經注疏啃著,啃著啃著,倒是覺得這原來覺得枯燥的書,漸漸有了幾分味道。

    寒安坐在寒淩的屋子裏,支著頭看她。

    昨日剛入了臘月,初一的大早上就紛紛開始飄雪。鵝毛一樣的雪花飄滿了整個院子,積了厚厚一層,踩上去鬆軟得緊。

    “還沒有看完麽?”

    屋子裏燒了銀絲炭,寒安開了點窗子,伸手出去,手心裏抓了大把的雪,帶進來,很快融成了一灘水,有絲絲的涼意,反而覺得暢快。

    寒淩抬頭笑,“安姐姐想去玩,叫大丫鬟跟你在院子裏玩一會兒吧。”

    她把手裏書還沒看完的那一點拎出來給她看了看,“喏,還有這許多呢,今日怕是不能陪你玩了。”

    寒安好奇,“怎麽突然就這麽用功起來?你原先就已經名列前茅,現在又這樣用功,倒還給不給人活路?”

    寒淩“噗嗤”笑了一聲,“哪兒就有那麽嚴重了?隻是我看著大姐姐那麽厲害,不免心向往之罷了。”

    寒安聽見寒霜名字,不免撇了撇嘴。

    “這麽說來,倒還是我的緣故了?”

    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外麵傳出來,隨機氈子被人從外麵挑開,寒霜披著鶴氅進來了。

    “大姐姐。”

    寒淩帶著笑意叫她,“大姐姐也不在院子裏待著?”

    天大雪,典籍先生風寒犯了,不能授課,就索性給他們放了假,讓他們在家中自己看書。

    “先生布置的襄公卷二十一,先前就已經看過了,想著大雪,索性來看看你們,要不要一道出去玩一玩?”

    她看見寒淩案前還擺著書,“怎麽,還沒有看完麽?”

    寒安在旁邊道:“她這是已經看到孝經注疏了,卻偏偏還要看完了才肯走,今日哪兒看的玩?還說是你學習你。”

    聽見寒安這半真半假的埋怨,寒霜隻好繳械投降,走到寒淩麵前去,看了看。

    “都看見這許多了,也不著急這麽一時半會兒的。真不出去玩?”

    寒淩問她,“大姐姐看到哪裏了?”

    寒霜上輩子十三經注疏是全本啃完了的,不過現下麽。

    她往前翻了幾頁,道:“我才看到諸侯章第三,比你差遠了。”

    寒淩便高興了,“那我們出去玩?”

    寒霜笑她,“怎麽想起來了問我?最近你實在太用功了,我聽丫鬟說,你晚上必要子時之後才肯睡,是什麽緣故?”

    寒淩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先生覺得大姐姐太好了,我這個做mèi mèi的,總不能被比下去。”

    寒霜懂了,士子的傲氣和驕傲。

    她笑了一下,“真要用功,也不是單在讀書上頭。聖人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哪有你這樣門都不肯出的用功?”

    寒淩“嘿嘿”傻笑了一下,拽著寒霜的胳膊,“大姐姐我知道錯啦,那我們出去看看?”

    寒霜當然應是。

    眼見著她們就快走出去了,寒安跺了跺腳,“等等我呀你們倆!”

    打開氈子,外麵的風雪就猛然灌了進來,鵝毛大的雪呼嘯著撞過來,耳邊都隻能聽到大風嗚咽的聲音。

    她們在屋子裏已經被丫鬟套上了大氅和手籠,這會兒倒也覺得還好。寒淩的手乖巧地放在手籠裏,轉過頭來問,“大姐姐,我們去哪裏?”

    寒霜想了想,“今日大雪,也不適合跑的太遠。西市那裏倒有幾個地方,去那邊可好?”

    聽見可以逛街,寒安的眼睛立馬就亮了,“那感情好。今日這樣大的雪,也不知西市那裏還有沒有胡姬在跳舞的,她們跳舞倒是很好看。”

    寒安都這樣說了,寒淩自然沒了意見。

    從東城過去西市,要經過長順街,今日大寒,街道上卻還是人來人往,沒有因為大雪就停止出來奔波的。

    寒淩挑起簾子看了看,“往常讀夜來城外一尺雪,小家壇陳年並著,還當是前輩誇張,今日見了,才知他們的不得已。”

    注:引用文字出自白居易賣炭翁

    寒霜忍不住點了點她的額頭,“你近來倒是頗有些憂國憂民的情懷,這樣出來一遭,也是悲春傷秋的。”

    她看了看外麵,想著曾經見過的洪災瘟疫,輕緩地道:“你也隻是今日看到了,這還不算什麽。若你以後為官,去了地方,真正地和那些百姓生活過,那時候再來看這首賣炭翁,恐怕才更是斷腸。”

    寒淩問她,“姐姐見過麽?”

    “我在曦城,曾經見過水災,雖不是在雪地裏的苦心經營,但是拚命想要活下去的心情卻是一樣的。百姓無力,隻能靠肉食者的憐惜來讓自己過得更好,不免會讓人覺得傷痛。”

    寒淩望著外麵,久久沒說話。隻是目光漸漸從柔軟變作了堅定。

    西市熱鬧非凡,寒安張望了一眼,發現胡姬都入了酒樓裏,隨意指了一家,問她倆意見,“我們去那裏麵看看可好?”

    寒淩倒是並不願看胡姬跳舞,問寒霜,“大姐姐去看麽?”

    “我們去kàn zì如何?”

    寒淩眼睛亮起來,“這裏有文人墨寶不成?”

    “倒是有一處。”

    寒安見自己被忽略了,湊過去,坐到她倆中間,問寒霜,“那再哪兒?”

    “不遠。”

    她開了一點簾子縫,跟外麵候著的婆子說了路線,便又坐回來,跟寒淩道:“當代有人從隴西入京,將一路古跡見聞編訂成冊,收錄在他的合齋集子裏,不知道你看過沒有。裏麵就記了京城的一些景致,其中就有西市的這塊墨寶。”

    不過兩句話的功夫,地方就到了。

    春風撩開簾子,扶著寒霜的手下了車。寒霜左右看看,跟上世的記憶裏對照,最後在拐角的牆壁上找到了那副字。

    寒淩跟著過來,看著字,辨認了一會兒,問:“大姐姐,你先前獻給先生的那些壽字,是不是就是以這種筆法開的頭?”

    寒霜驚訝於她的敏銳,“是啊,這是飛白體,起於漢代蔡邕。因見匠人用刷了白粉的帚寫字,字形頗有些古意,就學了來,創了飛白體傳於後世。用這筆法的人不多,且先前也是多用作宮闕題字,後麵雖一直有些先生書寫,卻也一般不為人所知。”

    “但這兒的這個字,卻是寫得極好了。”

    寒安聽了這句話,去看那寫在牆壁上的字,因牆上的字已經有了些年歲,字跡已經有些斑駁,竟是更貼合這飛白體的神韻。

    這手字寫得酣暢淋漓,字裏行間裏有著少見的疏曠大氣,真是漂亮極了。寒淩歪頭看著,看了一會兒,問寒霜,“大姐姐,這真是一個無名人士寫的麽?寫得出這樣字跡的人,倒非常人。”

    寒霜抿嘴笑了一下,“被你猜出來了。寫這手字的人現在在京中為官,你也見過的。”

    “家中的長輩?”

    寒霜搖了搖頭,提示道:“現今任職二品官。”

    寒淩想了想,“不會是……先生吧……”

    寒霜眨了眨眼睛。

    寒安在旁邊“噗嗤”笑道:“怪道你開篇要用飛白書呢,原來是投其所好的意思。真是,這麽重要的消息,你怎地也不說一聲。”

    寒霜沒搭理她。

    她罩著手籠,看著寒淩道:“今日也是想到了這裏正巧有先生的墨寶,說起來,mèi mèi,我先前看你文章,筆力似乎有些不足?”

    寒淩:“姐姐真是好眼力,先生和母親先前都說過我這毛病,但因著我出生的時候本就有些先天不足,運筆免不得要力弱一些。”

    寒霜頓了一下,隱約想起來,寒淩還是早產的孩子。曲明玉入了寒府七個月就生了寒淩出來,有些先天不足之症也是正常。

    何況不久之後寒昧就去當了道士。一轉眼十四年,卻是完全沒有回來過。

    “我在曦城倒是聽過一些偏方,就是不大容易,mèi mèi要是聽了,覺著想試試,姐姐便陪你一道試試,如何?”

    “什麽法子?”

    寒淩跟著寒霜的腳步,往馬車走。

    寒安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飛白書,目光沉得有些嚇人。

    不過她隨即就跟了上去,聽得寒霜跟寒淩講道:“就是用繩子在手腕上垂個石頭,也不必太大,卻要手腕運力的時候連帶著石頭一塊動,這樣練字,倒是能把腕力多練幾分。”

    她轉過頭看寒淩,“就是又累又痛,沒有先前那樣輕易。”

    “怕不怕?”

    寒淩轉過頭看向寒霜,周圍一片冰天雪地,雪花依舊飄著。她這個大姐姐,站在雪地裏,轉過頭來,溫和地問她:怕不怕?

    溫和的,持重的,雖是有些自損的法子,她卻偏偏感受到了,大姐姐真心實意為她的一片冰心。

    於是她搖了搖頭,說,“不怕。”

    寒霜於是笑了。

    柳葉眉舒緩開來,像是雲破開,太陽的光彩灑出來,讓人情不自禁的心裏一暖。

    有個姐姐,真好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