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最後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府邸的。

    在顧懷淵說了那番話之後，她的心就一直跳動個不停，不同尋常的，稍快一些的，砰砰砰砰，好像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顧懷淵看著她的目光太專注，讓她有一種自己被他的目光包圍住的錯覺，像是陷入到一汪溫暖的泉水裏，有著從心底泛出來的熨帖滋味。

    尤其是他說，今生今世，唯願一人的時候，他的眼睛看過來，好像也同樣在說話。

    那樣的眼神……

    寒霜抿了抿唇，心緒居然很不平靜，連帶著下馬車的時候也頗有些不穩，險些摔了下去。

    春風趕緊扶住了她。

    “姑娘沒事吧？”

    寒霜收回了心神，擺了擺手，笑著道：“無礙。”

    她在心中將這些旖旎的情緒都拋了開去。

    怎麽可能呢？顧懷淵那樣高高在上的人，即使相配，在她心裏也隻有榮安能夠配的上。何況顧懷淵什麽都沒有說出口，又怎知是不是自己會錯了意呢？

    她扶住春風的手，將這件事從心裏拎了出去。

    但是不論如何，顧懷淵的話還是給她造成了影響。非隻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那句，還有顧懷淵所言自己隻是勉強在湊對之事。這對他們四人，實則也並不算是什麽好事吧？

    因著這樣的心思，完顏昭和曲維晟的事情，她就先放了放。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夜華的使者，到京了。

    寒霜倒是記得此事。

    在她上一輩子的時候，她這個時候即將參與殿試，所以對當時的政事都有所了解，夜華來訪一事便是其中一條。

    因著這次夜華使者前來，不單單是為朝貢而來，更重要的是，想為他們國家的七皇子越音，求娶一位錦繡王朝的公主。而為了找到更合適的人，這位皇子，現在也已經隨著使臣團到了京中，並且也同曲飛泠講明了這樣的打算，並希望能夠在錦繡王朝的諸多公主中，找到一位心心相印的。曲飛泠自然也答應了他的這個要求。

    她仔細想了想當時這事兒的細節，想起來了。

    最後和這位七皇子定下婚事的，乃是雲安公主，曲如月。

    但是這曲如月雖然得了一心人，並且嫁了越音做皇子妃，但是整個人的命卻不好，被折損在夜華幾位皇子的傾軋之下，最後隻得了個香消玉殞的下場。

    因著這件事，之後好多年錦繡王朝和夜華的關係都相當緊張，兩國關係不合，邊境也時常起衝突，對她和榮安在後來的變法，也起到了不少阻力。

    她的腳步略頓了頓，抬眼卻看見迎麵走來了完顏昭。

    她沒想到完顏昭竟然至此，忙帶著春風行了禮，問道：“大人今日怎麽到府裏來了？”

    完顏昭朝著她微微頷首，麵上有一絲輕微的笑意，“郡主約了昭下午品茶，這遂來了。”她同寒霜見了禮，互相說了兩句話。完顏昭上次見她，對她的觀感倒也極好，但畢竟同曲明玉相約在前，也不便久留，於是說了兩句話，便先走了一步。

    寒霜退後兩步，躬身送了遠去，垂下頭，心中卻有些奇怪。

    這個時候，曲明玉請完顏昭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曲明玉當然不是僅僅是請完顏昭來喝茶的。

    她上次就告訴了完顏昭，寒霜此人不可留，寒霜在歸朝之日以退為進，想走終南山捷徑之事，她都看出來了，不信完顏昭看不出來。

    看出來了卻不動作，卻留著這樣一個勁敵長成。完顏昭，她究竟在做什麽呢？

    曲明玉沒有再細想，完顏昭依然如上次一般，不問不答，從她嘴裏根本沒有辦法獲知她的想法。

    曲明玉旁敲側擊的問了幾句，見完顏昭都沒什麽接話的想法，隻是隻好再度由自己切入了話題：

    “聽說此次夜華的皇子也隨著使臣團一並來了，卻在途徑南州的時候受了些驚嚇，不知可確有此事？”

    完顏昭看了看她，點了頭。

    曲明玉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還是因為這是跟寒霜有關的事，所以才特意這樣關注？

    曲明玉笑了笑，“說來倒也是個樂子，誰知道我家大姑娘不過是去了南州一趟，就被南州的百姓個個做了小像放在屋裏供著？若是相安無事也就罷了，反正本朝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國師大人的小像也是家家供著的，這不足為奇。隻是啊……”

    她笑起來，眼角斜斜地向上勾了勾，“隻是啊，並不曾想到，這小像竟然被夜華的皇子給看見了，尚還失手打碎了。倒跟出了什麽大事兒似的。”

    完顏昭指尖拂過汝窯的茶盞，耳朵聽進去，還是沒說話。

    這事兒後來鬧得有些大，被打碎了小像的那家百姓就像瘋了一樣，直接就對夜華的使臣團動起手來，夜華使臣根本沒想到碎了個小像他們就這麽激動，被追著整個南州城跑了一圈，還是最後南州的太守孫楊站出來，才把這事兒給壓了下來。

    但是饒是如此，夜華的使臣也是灰頭土臉，覺得自己麵子裏子全丟了，於是到了京城的時候，在和曲飛泠私下見麵的時候，把這事兒給提了出來。

    曲飛泠應了，但轉眼又把這事兒給拖延壓了下來。

    曲明玉的意思，就是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把寒霜給抖落出來。

    在完顏昭思索的時候，曲明玉也在觀察完顏昭的表情。但是完顏昭實際上是一貫不怎麽喜怒形於色的，曲明玉看了好一會兒，也琢磨不透完顏昭心裏的真切想法，她啜了一口茶，接著補充了一句：

    “我知完顏大人是個菩薩心腸，但寒霜卻未必能有大人這樣的胸懷與肚量。她自南州歸京，分明應該受陛下封官，卻在朝上當中推辭，定要把書庫一事處理完成之後，再論其他。”

    她抬起眼，看了一眼完顏昭，“慣走終南捷徑的人，定是所圖不小，望大人戒之。”

    完顏昭屈指輕輕扣了扣桌麵。

    雖然曲明玉說了這麽多話，近乎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但完顏昭的麵上，卻沒有一絲一毫別的表情。

    心思沉著，讓人難以窺探她的內心。曲明玉看著她的麵色，在心裏再次肯定了這句話。在她將完顏昭的八陣圖推波助瀾地放到曲飛泠麵前時，柳嬤嬤就曾經說過，完顏昭次日，一旦乘風化龍，後麵情勢就再難預估。曲明玉一直覺得她對完顏昭怎麽也有幫扶之情，但是每次看到完顏昭這樣的神態，她心裏的那點底氣，就會略減一分。

    她聽得完顏昭道：“郡主，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便就此停住罷。”

    曲明玉心裏頓時一陣光火。

    她說了這麽多話，感情都白說了？

    曲明玉看著完顏昭，“完顏大人，東郭先生以身飼狼的故事，完顏大人當是自幼耳熟能詳吧？完顏大人今日放虎歸山，不怕日後猛然遭受反噬，永墜深淵？”

    最後四個字，說的緩慢又沉重。

    完顏昭看了她一眼。

    沒有人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即使如完顏昭，亦是如此。

    隻是，究竟會是寒霜到時候反咬一口，還是曲明玉故意說這樣的話，來擾亂她的心神呢？

    完顏昭將手中的杯盞放回了小幾上。她心境已亂，已經不再適合在這裏同曲明玉繼續說下去了。

    於是她籠著袖子，款款地站起了身。

    “郡主今日所言，昭都記在了心裏。先行告辭。”

    說完頷首就走，曲明玉在原地咬牙切齒良久，最後猛然將小幾上的杯盞茶壺通通掃落到了地上。

    柳嬤嬤上前來幫她順了順氣，“郡主勿要慌亂，完顏昭今日如此匆忙離開，可見內心已經不是那麽堅定了，這事兒，難保不會有轉機。”

    曲明玉抓進了她的手，“如此，最好不過了。”

    完顏昭扶著明歌的手上了自家的馬車。

    當簾子落下的時候，曲明玉的話就那樣毫無征兆地湧進了她的腦海裏。

    寒霜會取代你的地位，寒霜會反咬你一口，此時不除，隻怕後患無窮。

    這些話密密麻麻地鋪陳在她的腦海裏，把她整個腦袋都攪得翻滾起來。

    她對自己有信心，但沒有人會放任自己的對手成為自己的敵人，並最後將自己打入深淵。

    而毫無疑問，寒霜是個聰明人，夠資格做她的對手。

    所以，要不就將寒霜拉過來，要不，就隻有……除之後快……

    她在馬車中睜開了眼睛，眼底麵上的神情盡數隱去，最後隻是一臉的平靜無波。馬蹄聲噠噠，最後逐漸離寒家漸遠，停在了她自己的府邸門前。

    她扶著丫鬟明歌的手下了馬車。

    她籠了籠身上的衣服，秋風已起，天氣也在逐漸轉為寒涼。

    她轉過身，同明歌吩咐道：“你明日去寒家給她家的大姑娘遞個帖子，邀她後日來等我下朝之後來我府上，我有幾句話想同她說。”

    明歌先是一愣，隨後連忙低下頭，口中稱道：“喏。”

    完顏昭舉步向府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