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很快就接到了完顏昭的帖子。

    她昨日才見了完顏昭，知道她同曲明玉會了麵，今日卻就拿到了她送過來的帖子，這裏麵要說沒有曲明玉在其中推波助瀾，想必誰也不會信。

    她將帖子細細收了，又連忙回信稱會準時到達完顏昭府邸，那前來送信的丫鬟，也才趕緊去了。

    這事兒自然瞞不過曲明玉。她聽了柳嬤嬤來回報完顏昭要寒霜去她府上，心裏這才完全相信了先前柳嬤嬤的說辭，合掌閉眼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看來先前同完顏昭所說的話，也並不算全然沒有效果。

    寒霜在約定的那日，準時地到了完顏昭的府邸。她到的時候，完顏昭剛好下朝回來，請她去書房稍後，她換下朝服便來。寒霜自然應了。

    完顏昭的書房同她的人一樣，整潔有度，書架上擺放著不少古書，寒霜在書架前立了一會兒，看見了好幾冊的孤本。

    她的目光落在麵前的子不語上，一時沒有移開。

    完顏昭進來就看見她看著麵前的那本書，神情專注，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順著寒霜的目光移過去，挑了挑眉，“你喜歡子不語？”

    子不語怪力亂神，這裏麵有的，全是世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被人合了個集子，當個樂子看。

    寒霜收回了目光。

    她自己重生這事兒就挺怪力亂神的，也不知道這裏麵會不會有一個參照。

    她笑著同完顏昭道：“這書曾經有一段時間被列為**，平素也不怎麽常見，一時看見了，不免就有些愣。”

    “你喜歡看這種書？得，那你等會兒走的時候，就帶了去吧，等你看完了再還回來就是了。”

    她吩咐明歌進來上了茶，明歌弄完之後，很快退了下去，把空間留給她們二人。

    完顏昭之前同寒霜見過一次，一塊吃了一頓飯，雖沒有多好的交情，但要尋到合適的話題，卻也並不是什麽難事。她們一塊說了一會兒話，完顏昭才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

    “對了，說起來，我先前倒是聽長公主說，你自幼喪母，在支脈長大，定是受了委屈了吧？”

    寒霜的耳朵動了動。

    她抬起頭來道：“霜雖不是在京中長大，但自幼啟蒙，和對書的熱愛，都是在那個時候產生的。世人大概都謂曦城支脈的寒家不好，卻不知我自己自得其樂，物質和繁華，倒顯得沒有那麽重要了。”

    完顏昭勾了勾嘴角，“好一句自得其樂。多少人長在京城尚不知足，總是妄想一些自己不該得的東西，卻沒有你這樣的寬廣，倒是好極。”

    她看著寒霜，問了一下尖銳的問題，“你既是一個這樣知足的人，卻不知你對明玉郡主，又怎麽看？”

    寒霜垂眸頓了一下。

    完顏昭不是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的人，如果是問了，其中必然有緣故。

    她想到了完顏昭和曲明玉昨日的碰麵。

    她垂著眸子，沉吟了一會兒，沒有立即說話。

    完顏昭也擱下了茶盞。茶盞落到小幾上的聲音清脆，敲在寒霜的心上，讓她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這也是她從前對待一些官員們的慣用伎倆，用這樣的動作和聲音給他們增添壓力，即使一句話沒說，也已經讓他們開始不安。

    因為她明白這樣的手段，所以在這樣的壓力下並不覺得有任何的妨礙，甚至還控製著自己的手微微抖了抖。

    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她慢慢抬起了頭。

    她的雙手平放在了雙膝上，兩手交疊放在一起，像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抑製自己的緊張，然後她開了口：

    “母親的事，原不是我這樣一個小輩應該置喙的，但大人既問到此事，霜便據實已告：霜自幼喪了親母，雖母親一貫費心教導，但霜資質愚鈍，總是不能讓母親滿意。”

    半真半假，卻也透露出有一些唯恐和不太平的情緒來。

    完顏昭看了看她，這樣的表現，誠然是很符合她現在的年紀和身份的，但所有的一切都太按照她心中所想來了，竟讓她隱隱有些不對勁的感覺。

    她在心中暗笑，定是自己太過擔心了，就算把她當成對手來看，她現在也終究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才入朝堂沒有多久，怎麽會跟朝堂中的那些老油條一樣？

    她湊近了寒霜，聲音壓得略低了些，笑著道：“你倒是還顧念著她。那你知道，她同我說了什麽？”

    她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地說道：

    “她說，你心有不甘，所以想走終南捷徑，把我擠下來，自己做這個巾幗丞相，你說呢？寒霜？”

    最後兩個字勾了尾音，聲音卻莫名有些冷。

    寒霜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她膝蓋一彎，就著一旁的小幾，直接就跪了下來，“完顏大人”

    完顏昭垂下目光，看向了她。

    “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打算呢？寒霜？”

    寒霜趕緊搖頭，一個勁兒地說，“大人，霜斷不敢有這樣的想法！霜自來將大人當做霜學習的對象，自知螢石之光絕不敢同月華爭輝，心中仰慕大人風姿尚來不及，又怎麽敢妄想將大人取而代之？”

    她急切地看向完顏昭，連聲音都有些急切。

    這在她從前，是從未表現過來的一麵。

    甚至在殿試上，在她後來回京在朝堂上直麵曲飛泠的時候，也都是冷靜居多。

    自己今日這樣不按常理出牌，想來是把她嚇到了？

    完顏昭抬了抬手，輕輕將她扶了扶，笑著說道：“不必著急，你起來吧，這樣心慌，成什麽樣子？”

    寒霜卻沒借力起來，直挺挺地跪著，她看著完顏昭，目光分外執著。

    “完顏大人，霜入朝為官，初衷不過是希望自己能為百姓做一點實事。錦繡王朝雖然看起來hé píng，但是北有北狄之險，東有倭人之患，南有水盜，西有拜月教以教之名欺瞞我朝百姓，天災**，內憂外患，連年大大小小的發生，興亡百姓俱哭，盛世百姓也不見得能討得好去。”

    “霜在曦城長大，那裏不必京城繁華，路上的乞兒之類也遠比京城多得多。盜竊時有發生，百姓都活在一種不安穩的狀態裏。即使是在寒家的支脈，大家也決然不敢保證自己絕對安全。先前曦城還曾發生一樁大案，采花賊逼死了那麽多的清白姑娘，即使最後他被繩之以法，難道這些傷痛就能被抹去麽？完顏大人手中過了萬萬封奏折，一定記得此事。”

    “天下還有那麽多勞苦百姓不得安寧，霜見過那些災難，也知道百姓們到底過得有多不易，所以入朝為官，不過是想將自己的所學放到為國為民之中去，想讓他們過得更好罷了。至於功名官爵，霜自知能力不夠，在京城中怕是做不到長袖善舞，所以從來不願去奢求。”

    她看著完顏昭的眼睛，目光裏有著真切的企盼。

    “望大人信我。”

    完顏昭看著她的眼睛，沒有說話。

    曦城當時那樁采花賊的案子，她知道，因著這采花賊死了，後來曦城督學府裏麵的學生慘遭不幸，她也知道。但從來那些事情都距離她比較遙遠，就算看著那人死了，動了自己的惻隱之心，也做不到像寒霜這樣把這件事這樣真切地記在心裏。也做不到像她這樣，因為自己經曆過的震動，立下為百姓立命的宏願。

    她心裏歎了一口氣，對寒霜的說辭已經信了八分。

    但她的身份，絕對不允許她將這樣的掏心掏肺表現出來。

    她抬了抬手，聲音平直。

    “起來罷。你這樣跪著不成體統。”

    她看著寒霜起來，道：“你說的話，我都記下了，也願意相信你有這樣為國為民的願望。隻是”

    她頓了一下，對上了寒霜的眼睛。

    “隻是你要知道，為國為民和為名為利，從來不是一件矛盾的事。”

    寒霜的嘴唇有些抖。

    看起來是被她的話嚇到了。

    她跪在在小幾的另外一側，過了很久，才抬起了頭來。

    她緩慢地說道：

    “大人對我心中有些疑慮，也是正常。但霜的一片為民心意，天地可鑒。大人若是不肯輕信，不妨給霜兩月的時間，兩月之後，霜會為大人證明此事。”

    完顏昭掀開茶蓋，垂著看著茶盞裏飄浮的茶葉。

    兩個月？她要做什麽？

    很好，正好她也想看看，寒霜在麵對自己的追問逼迫，和曲明玉的不懷好意之時，會怎麽做呢。

    於是她勾了勾唇角，笑了一下，道：“好，我給你兩月。”

    寒霜彎了彎腰。

    “謝大人。”

    直到寒霜走得遠了，完顏昭才自坐墊上起了身。

    她的目光落在了書桌上的那本子不語上，稍微笑了一下。

    果然是被嚇得狠了，連這書也沒有拿走。

    她叫來明歌，讓她將這書親自送去寒府韓大姑娘的手上。

    “她既盼著這本書，你便與她送去吧。”

    她吩咐完，便轉身往屋內走去，隻聽得後麵明歌應了一聲，“喏。”

    盼子不語。

    盼子，不語。

    今日的事，還望你我，都爛在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