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相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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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昧卻沒有發現寒霜的這一點子不同。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值得他關注的,唯有上官繡而已。其他的人於他,不過過眼雲煙,他看一眼也就過去了,從來不願和別的人產生關聯。所以上官繡一死,他就誰也顧不得了,一定要去出家。要不是當時康賢王看著自己的女兒才嫁入寒府,一直壓著他不讓他走,恐怕他也不會那麽晚才去道觀。

    如今亦是如此,他對於寒霜的想法一點也不在意,自覺隻要盡了一個父親應有的職責,便能高枕無憂。寒霜可還算他已經關心的一個孩子了,至少他隔三差五地想起來寒霜,還會問一下有沒有把當月的例銀送過去。若是放到寒淩等人身上,他知道曲明玉自然會好好照顧寒淩,所以從來都沒有過問過寒淩的事。

    他並不覺得自己這樣對兒女來說算是沒有心肝。早先便說了,他唯有對上官繡有著極大的熱忱和極深的感情,其他人於他而言,自然都比不上上官繡的一根頭發絲。所以上官繡死了,他其實也死了上官繡如今活過來,他也才算是活過來。

    他私以為自己對於上官繡的感情無可指摘,甚至沉迷於這種對他人的全權愛護和信任之中。他雖從不自詡情聖,實則心中卻從不認為有人能夠超越他的這種深情。

    一步一步,終於走到了上官繡住處的門口。

    他依然記得她從前的習慣,喜歡住在和小橋流水靠近的地方。京中氣候本就幹燥,隻有住在這樣的地方,時常看著小橋流水,上官繡的心中方是歡喜的。

    他穿過宅中彎曲的拱橋,走到正門之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而後敲了敲屋門。

    “咚、咚、咚。”

    院子裏很安靜,連屋子裏也非常安靜。寒昧能聽到他敲門聲音的回響,一聲一聲的,落在他的心裏,卻聽不見裏麵的動靜。

    他等了一會兒,裏麵仍然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自己找錯了屋子不成?

    他複又退出來了院子,左右看了看,卻見寒霜也隨後過來了這個院子。

    他喚了一聲寒霜,“霜兒,你的母親可在裏麵?”

    寒霜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有些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母親的確在裏麵,為什麽不開門呢?母親不願意見到父親麽?

    她無法揣測上官繡的想法,於是便隻退到旁邊,沒有主動去叩門。

    但寒昧見了她的神情,又怎麽會不知道?他再次回到了那扇門之前。

    一些常見的事,常能引起他對從前時光的追憶。他還記得他從前shàng mén提親之後,上官繡害羞,於是從屏風後麵偷偷退走,卻被他看見了那在外麵隻露了一截出來的嫩huáng sè的衫子,他當時就眼睛一亮,隨後馬上追了上去。

    但上官繡心中早就羞了,壓根兒不願被他追上,於是一路走了小道回自己的院子,寒昧借著生長腿直,也沒落後太遠,就在她後幾步跟了上去,卻被上官繡眼疾手快地擋在了外麵。

    一邊關門一邊說:“不許進來!”

    寒昧當時心中歡喜,也聽到了上官繡語氣裏還有些羞澀的意思,他伸手叩了叩門,在門外低聲哄她:

    “好阿繡,讓我進去好不好?方才雖同上官大人說了那些許諾,我卻還另有一些話想同你說,開門好不好?”

    上官繡在門裏,不回答。

    但他卻看見門裏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阿繡正靠在門的另一頭,表麵上不在意,實際卻已經豎起了耳朵,正在等他的後話。

    他心中有些笑意,聲音卻軟和了下來,輕輕地喚她,“阿繡”

    裏麵的阿繡依然沒有回答。

    那時候寒昧也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臉皮子還極薄,說些情話,自己的臉卻先通紅起來。那時的天氣已經寒涼,他用露在外麵的、帶著些涼意的手,冰了冰自己的麵頰。

    “阿……阿繡,我一向很歡喜你,我知這次shàng mén提親尚有些孟浪,但我控製不住自己,一聽到父親說上官大人的口風有些鬆動,我馬上就過來了,就怕上官大人改變主意。”

    “寒家和上官家,雖在政見上一向有些不合,但彼此都是正派的人,故而除了政見不合,也沒有出現過什麽大的簍子。我如今很是慶幸這一點,還好有這樣一層,我們今日方才能夠真正定下婚約來。”

    他的聲音軟化下來,帶了些喟歎,說道:“阿繡,我很歡喜你,非常歡喜你,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不免想,世上怎麽會有那麽美好的人?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詩經裏說,窈窕淑女,宜室宜家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夜裏常常睡不著,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直到真的和你再次見麵,這樣瘋狂的情誼,也才將將能夠止住。”

    “阿繡啊,你開開門好不好,我們已經月餘未見,我……我很想你……”

    大門被上官繡從裏麵拉開。

    該怎麽表達自己那一刹那的感動呢?就像是久困沙漠的人,終於在前麵不遠處見到了綠洲。

    他從不懷疑自己麵前的一切會是鏡中水月,他一片赤誠之心可昭日月,也相信,自己以一片赤誠之心,終於也能換來上官繡的真心。

    何況,他們本就是兩情相悅啊。

    思及往事,他的眼裏在刹那間就蓄滿了淚。

    他啞著聲音喚了一聲,“阿繡”

    他有些不死心地繼續叩了叩門,已經是不惑之年的他,在那一刻,好像快要哭出來。

    他啞著聲音喚上官繡,“阿繡,你開開門啊,開開門好不好?我很想你,很想見你,你開開門,好不好?”

    院子裏那麽安靜,他很容易就捕捉到了裏麵傳出來的一聲歎息。

    他的身子往門上貼了帖,“阿繡”

    房內的光影昏暗,他一個影子都看不見,但他的直覺卻告訴他,阿繡過來了,就在這扇門的背後,靠得非常近,就像從前一樣。

    他眼中的淚不知為什麽止不住了,直接墜落了下來,他又喚了一聲,“阿繡”

    上官繡就站在門後。

    她的手貼著放在門上,動作卻像是被暫停了,沒有發力拉開那扇門。

    對寒昧來說,此情此景熟悉,對於上官繡來說,這場景,又何嚐不熟悉呢?

    她從前的時候,非常有小性子,心裏要是不痛快,雖不會在外rén miàn前表現出來,但回了自己的院子,卻一向是不愛搭理人的。那個時候,寒昧就會被她逐出去,隻為求一個一個人的清淨。

    寒昧卻總是不出去。一旦察覺到了她心裏的不爽快,必然要距離她近些,而後就在門外,變著法子的哄她。

    寒昧的聲音極好聽,低沉下來,又拖長的時候,就不免帶著些動人的特質。他幼年又是在南邊長大的,聲音柔軟,語調裏自帶一種鉤子,軟綿的,帶著輕微上翹的弧度,不過分,卻很勾人。

    從前她在閨中的時候,就聽見不少京中的未婚的姑娘們談論過寒昧的這種獨特口音。她們京中的姑娘,對於外地的口音,和京中稍有些不同的,都不甚喜歡,覺得裏麵帶了些下裏巴人的氣質。但偏偏寒昧這樣說起來,眾人卻都讚不絕口。究其竟,除了寒昧本身的身份足夠高之外,還有些是因為這樣勾人的調子,有時候他說來,實在是很令人心動的。

    那個時候就是這樣,寒昧知道她喜歡他這樣說話,所以哄她的時候,就常常這樣說,讓她的心情都好轉起來。她心中不生氣了,便會開了門。卻又還是會使點兒小性子,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挑剔他好半天,直到他什麽指責都受了,卻還是哄著她,方才罷休。

    這樣的事兒,曾被自己的母親見到過一次。母親當時還拉著她的手,勸她不要這樣慣常使小性子。

    “阿繡啊,你還年輕,不知道世間男子的情意容易消磨。你們如今尚且是濃情蜜意的時候,所以他不計較。但日後你們中間若是有了別的姨娘什麽的,他又怎麽會這樣好脾氣的哄你?你是當家的夫人,合該知道這些的。”

    當時自己心高氣傲,對母親的這些勸誡根本聽不進去。雖麵上應著,實則心中不以為然。

    少年人,總是以為愛情高於一切,並且從不認為這樣的感情會發生變化,會一直保持在最美好最親近最濃切的時候,怎麽都不願意相信那感情最後會淡化、會煙消雲散。

    她從前也不信。

    直到她發現寒昧和曲明玉的事。

    她閉了閉眼,卻感覺到了自己喉中的哽咽。

    淚水從她的麵頰上滑落下來,她站在原地不動,緩了許久,直到自己的情緒終於平靜了下來。

    至少從麵上再看不出一絲不對勁來。

    她立在原地,屋內昏暗,外麵的陽光照不進來,她站在這裏,這麽多年,再次嚐到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滋味。

    她用廣袖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淚水,開口,是平靜到聽不出一絲不對的聲音。

    她說:“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