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戰鬼文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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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之間,已時至深秋。將軍府的院落裏,樹葉枯落下來,隨風打著轉飄來飄去。
司馬昭與鍾會對坐,侍女端上茶水,恭敬地放在二rén miàn前。司馬昭抬起茶杯放到嘴邊輕抿一口,讚歎起來。
“嗯,都說那東吳的茶,遠比巴蜀的好喝,我不以為然。我覺得,還是巴蜀的茶更醇厚一些。”
最近司馬昭三句話不離巴蜀,這次又借著茶來提到這件事。鍾會決定先不開口,裝作品茶等待司馬昭的下文。
“風土養人啊。”司馬昭放下茶杯說道,“西川民風如茶般醇厚,百姓不好戰事。蜀地豐饒,隻恨那薑維窮兵黷武,掀起連年戰禍,搞得州郡疲敝。”
“大將軍說的對,不然他也不至於外出避禍,不敢回成都。”鍾會附和道。
自上次鄧艾擊退薑維的進攻後,薑維自知兵敗,擔心回成都後被黃皓所害,不敢返回成都,而是屯田遝中。這恰好給了司馬昭機會,司馬昭敏銳地發覺,蜀國內薑維與黃皓的矛盾已不可調和,薑維並不像當年諸葛亮那般在西蜀隻手遮天,而他作為蜀國最大的麻煩,倘若能死在自己人手上,無疑對洛陽城是一個重大利好。
但劉禪並不傻。雖然劉禪擔心薑維權勢太大,想借黃皓之手提拔閻宇,可當薑維看穿這一切與黃皓反目後,劉禪並未責怪薑維:留下薑維在遝中防備鄧艾,自己在成都安坐皇位,身邊又無人每日聒噪。這大概恰是劉禪想要的吧。
但司馬昭可不想要這些。他需要更大的功績,謀求最高權利。若不趁此時攻下漢中,時間久了,唯恐生變。攻漢中,就需要鄧艾從西涼拖住薑維,一旦薑維回到漢中,以他的能力加上蜀地之險要,漢中怕是韓信項羽複生也打不下來。
而想要鄧艾拖住薑維,就要幫他解決掉鮮卑這個後顧之憂。鄧艾出兵後,一旦禿發樹機能起兵劫掠,以魏國現有的牌麵,隻能看著樹機能在西涼放馬縱橫。
愁!
“君臣互不相信,這便是蜀漢滅亡的前兆……對了,長公主和親,護送官員隻定了向雄一個?”司馬昭話鋒一轉,引到和親上麵。
“此時關乎伐蜀之計,旁人去我不太放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司馬昭擺擺手,“向雄一個不行,向雄是文官,而且文采稍遜,別折了我國威儀。再安排兩個人去。讓張華和文俶跟著去吧!”
“文欽之子?”鍾會一驚。
“對……張華是劉放的女婿。兩個人雖年輕,卻極優秀。去了鮮卑,讓那樹機能知我有識。”
鍾會皺起眉頭。他誠然鼓動司馬昭與鮮卑通婚,但暗中想的絕不是讓花轎順利開至鮮卑。不料司馬昭如此重視這次和親。
文欽之子文俶,世稱文鴦,被評價為當世的呂布……曾單槍匹馬挑亂司馬師八千兵馬。這直接導致剛切過眼部肉瘤的司馬師大受驚嚇,瘡口崩裂而死。據戰場上回來的士兵說,當時文鴦渾身鮮血,舞著長槍在亂軍中穿梭,簡直像山海經中描述的刑天一般。謠言通過這群膽戰心驚的士兵們鋪天蓋地傳遍洛陽城,最後人們把文鴦定義為食人肉、喝人血的惡鬼,甚至有人拿他的畫像來辟邪。
後來文鴦降魏做了關內侯,時至今日,世人對他依舊懷有恐懼,被人稱為戰鬼。文鴦真真成了活著的傳說。
“對了,”司馬昭扯開話題,“宮中準備得怎麽樣了?”
“喔,”鍾會回過神來,“俱已備好,擇日便可出發。”
“好,好,趁早了了這樁事情。”
和親隊伍出發之日迅速定了下來。山府上下忙得焦頭爛額。山濤與韓夫人掛念嵇承,把嵇承當成自己女兒,無論如何要給嵇承準備衣物。
老兩口像丟了魂一樣,一邊打理物品,一邊歎氣。
“多帶些,我要裁縫多做一些厚的衣服,西北那邊太冷。雖說皇宮自會備下各類服飾陪嫁,但咱們的心意必須盡到,嵇叔夜在天有靈,也會安心了。你看看你,怎麽又哭起來了?唉……”
韓夫人聞言將手上衣服一摔:“我不像你,鐵石心腸!”
“你,你怎麽衝著我來了?承兒出嫁,我心裏也不好受啊。”
山濤拾起衣服坐下,韓夫人默默垂淚。
“唉,你們都衝著我撒氣。這事兒我也做不了主啊……”山濤嘟囔道,抬起頭,正看到山淳站在門邊偷看,於是向他招呼:“進來吧,站在門口畏畏縮縮的,成什麽話。”
山淳的腿因救嵇承,已被宮中侍衛打成了殘廢。聽父親言,一瘸一拐走進房間。
“我告訴你,”山濤教訓道:“承兒就要遠嫁了,這幾日你不準給我鬧事!”
“父親,我想……”山淳小聲開口。
“別提!想都別想!再動歪心思,我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山濤斷然喝道。
韓夫人見山濤訓斥兒子,發起怒來:“怎麽不能提?淳兒不就是想去看承兒一眼嗎?能礙著什麽了?他一殘廢人能礙著什麽了?”
“你、你說這些幹嘛你,當著兒子的麵……”山濤有些慌亂:“行了淳兒,你出去,這邊我和你娘收拾就行,你回屋讀書去!”
山淳悻悻地離開,韓夫人再次哭了起來。山濤忙走向前寬慰。
“哎呀,別哭了,孩子都看到了,像什麽樣子……”
“你別管我!”
“夫人,夫人,收著點,一會兒關內侯要來做客,看笑話……”
“哪個關內侯?你本身就是個笑話,還怕人看?”
“這……已然都如此了,這兩日承兒便要出發了,我也確實各方奔走,你們總是拿我出氣,我心裏也不好過哇!”山濤紅著臉,窘迫地說道。
“我原以為,山淳和承兒能湊成一對兒,誰料想那鍾會不知怎麽了,不依不饒!偏要搞得人家妻離子散……”
山濤忙捂住韓氏的嘴:“低聲,低聲!”
韓氏把山濤的手打開:“怎麽?憑他鍾會能做,偏我不能說不成!”
山濤趕忙做出禁聲的手勢,跑到門口環顧四周,所幸並無旁人。
“夫人你不知鍾會心裏打的什麽算盤!”
“什麽算盤?我看他就是害怕承兒和紹兒長大後報仇,想弄得嵇家家破人亡!”韓夫人怒道。
“你還真說對了!這次和親就是他的陰謀,若承兒能平平安安抵達,倒也好說。隻怕他別有用心!”
這句話令韓夫人大吃一驚:“什麽?他真的敢對承兒動手?那可是朝廷的長公主啊!”
“長公主出嫁,鍾會刻意指派出向雄去護送。那向雄是鍾會的心腹,不知在路上會搗什麽鬼!一旦他有意加害承兒……”
“這鍾會吃了豹子膽了,我還是不敢相信……大將軍也不會放過他!”
“夫人想簡單了!鍾會這廝,深得大將軍信任。而且倘若此次和親不成,你覺得禿發樹機能會有什麽舉動?”
見韓夫人困惑,山濤繼續說道:
“樹機能必然惱羞成怒,甚至興兵作亂。而鮮卑擾亂邊境,將會造成連鎖反應,蜀漢薑維必然乘虛而入。到那時,鎮守西方的鄧艾將軍將會奔走在蜀寇和鮮卑的兩條戰事中,無法抽身。鍾會此時出兵挺進漢中,功勞自然全部是他的。”
韓夫人驚了半晌,結結巴巴開口道:“這、這人為了爭功奪利,竟然不惜犧牲鄧艾麾下的數萬軍士?”
“換他人或許做不出來,但鍾士季絕對做得出來……”
韓夫人慌了神:“那我們的承兒怎麽辦?不行,得趕快通知朝廷!”
“你坐下!”山濤把夫人按下,“婦人之見!你沒有證據,憑什麽說鍾會要害長公主?你不要擔心,我和大將軍說了,要再安排一位武將一同護送承兒去鮮卑。”
“那,你舉薦了哪位武將?”
“一會要前來拜訪的,關內侯文俶。”
“文……”韓夫人想了一下,驚呼出聲:“莫不是那個戰鬼文鴦?”
“正是!”山濤點頭說道。
而此時,文鴦正駕著馬緩步走在山府路上。雖是身著便服,但人高馬大,氣質異於常人。故走在街上,行人紛紛避讓。穿過長街,行至山濤府門口,文鴦勒住馬,對門前的門子施禮。
“請通稟山大人,關內侯文俶來訪。”
“文俶?啊!莫不是戰鬼文……”
門子脫口至一半,趕忙將話咽下去。文鴦並不以為意,隻是輕輕點頭。門子早已魂飛魄散,扭頭跌跌撞撞跑進去稟告。
山濤夫婦聽聞文鴦到訪,顧不得鬥嘴慪氣,慌忙出門迎接。韓夫人見文鴦身高八尺餘,麵若凝脂,雙眼英氣逼人,與時間傳聞披發赤眼專食人肉的惡鬼文鴦大不相同,寒暄間文鴦謙卑溫和,不失禮數,不禁長出口氣。忙吩咐下人接下文鴦手中韁繩,山濤引著文鴦在庭院閑逛,二人有說有笑,甚是親密。韓夫人心中歡喜,自己親自去張羅宴席。
“那,嵇承此行,就全仰仗次騫來保護了。”見夫人離開,山濤委托道。
“山大人太客氣了。文俶身為降將,又害死了忠武大將軍,在朝廷備受白眼。滿朝公卿,唯獨山大人不懼閑言與我親近。既然是山大人之事,文俶豈敢不效犬馬之勞。”
“哪裏話哪裏話!”見文鴦提到司馬師一事,山濤寬慰道:“子元一事,次騫不要過於放在心上,待我有機會與大將軍麵談,消弭閑言碎語。次騫乃是萬人之雄,年紀又輕,足可以為國立下不世功績。”
“多謝山大人。文俶得以結識山大人這般翩翩君子,此生無憾。”文鴦深施一禮。
二人行至庭院角落,見一孩童手持木棒,在牆邊揮舞練習。那孩童正是嵇康之子嵇紹。隻見他滿麵通紅,汗流浹背,一邊揮著木棒,口中一邊發出脆生生的吆喝。文鴦看得有趣,便停下腳步。
“山大人,這個孩子是……”
“喔,此乃嵇叔夜之子嵇紹,年方十歲,叔夜蒙難,故寄於我家。”
“唔……嵇中散的事,我聽說過,可惜啊!”文鴦喟歎道,不過見嵇紹棒法散亂,又喘息不止,忍不住笑著搖頭。
山濤知文鴦看不上嵇紹的棒法,苦笑道:“這孩子自幼體弱多病,所以我每日要他練習一些簡單的棒法,強健身體。”
“若是要強健身體,如此也倒罷了。”文鴦釋然一笑。
“對了,”山濤忽然想起什麽,對文鴦說道:“文事必有武備,次騫勇冠三軍,這等三流武藝,我知你肯定是看不上。不過我想,若你能指點紹兒一二,肯定對他大有幫助。”
“山大人所托,我自然竭心盡力。隻是學習武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想待我送長公主回來,若能每日調教,必定成長飛快。”
“如此甚好!”山濤嗬嗬笑著招呼嵇紹:“紹兒,快過來!”
嵇紹聽到山濤召喚,拎著木棒跑到二人身前。
“你過來見一下,這位是曾經名震天下的文俶文將軍。”山濤介紹道。
“文將軍!”嵇紹嚇得木棒跌落在地:“莫不是舉世聞名的戰鬼文鴦?”
“無禮!不得胡說!”山濤訓斥道。
文鴦哈哈大笑:“沒錯,就是我。”
嵇紹趕忙鑽到山濤身後:“街邊玩伴都說,文鴦是鬼,專門吃人。你是來吃我的嗎?”
山濤大窘,揪著嵇紹的衣領把他從身後拎出來:“胡說八道!你給我出來!書都白讀了,子不語怪力亂神,你看你成何體統!”
文鴦並未生氣,反而笑的更加開心:“山大人不必如此,文俶自知自己的市井間的傳聞,並不以此為恥,相反,這恰是對武將的最高讚美。紹兒,你看我像是會吃人麽?”
嵇紹怯生生地看了文鴦一眼,搖搖頭。
“紹兒,我見你剛才練習棒法,可有老師傳授?”文鴦又問道。
“伯倫兄長偶爾帶我練習。”
“伯倫兄長?”文鴦問道。
“伯倫是犬子山該,並不懂武藝,隻是瞎練。”山濤說道。
“喔……”文鴦點點頭,又對嵇紹說道:“紹兒,你的木棒,能借我用用麽?”
嵇紹看了一眼山濤,木棒撿起來,交到文鴦手中。
那文鴦將木棒在手中掂了掂,大踏步向前揮舞起來,木棒切割空氣,發出銅鈴般的尖叫。一根淡huáng sè的木棒將文鴦護在中央,如遍地繁花隨風亂舞,很快,嵇紹看不清哪是文鴦,哪是木棒,隻聽得耳邊氣流低低嘯吼。仿佛自己被文鴦帶至戰場,嵇紹心中又怯又喜,好像文鴦把他拖到男人應到的地方——戰場。這一刻,年幼的嵇紹似乎突然從男孩變成了男人。
文鴦舞完一套棒法,扭身一揮,那木棒脫手而出,直奔身後假山石飛去,隨著一聲巨響,木棒穿過假山,竟牢牢地釘在後牆上。
“好厲害……”嵇紹呆了半晌,脫口歎道。
“我生於武將世家,祖父、父親都是武官。這是我們家傳的槍法,不過我把它學得精了。”文鴦麵不紅,氣不喘,笑著答道。
“次騫今日真的讓我二人大開眼界……”山濤擦去額頭上的冷汗,禁不住大加讚歎。
“山大人謬讚。如何紹兒?想不想學萬人敵?”
“想!”嵇紹興奮地答道。
“好,待我護送長公主回來,每日教你習武,如何?”
不料嵇紹突然悲傷起來,緊緊咬住嘴唇,隨後撲到山濤懷裏。
“世伯,我想姐姐。”
山濤雙眼一紅,輕撫嵇紹的後背,長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