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亂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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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會來到長樂宮,滿麵愁容地坐在那裏。而郭太後卻不慌不忙。氣定神閑地拿起一塊糕點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嗯,這糕點好吃,拿去給鍾大人送去一塊。”郭太後吩咐費全道。



    費全拿起一塊糕點走到鍾會麵前:“鍾大人?”



    鍾會看了看費全,接過糕點。但他沒有吃,放在手上拿捏著。



    “莫慌、莫慌。”郭太後見鍾會不言不語,寬慰鍾會道:“此事打一開始,便是你失考量了。你安排司隸校尉下屬的都官從事去護送公主和親,明眼人一下子便會看出有鬼嘛!人忙無智,你還是冗事太多,對和親之事想的太少。”



    “我本以為自己深得司馬昭的信任,安排向雄護送時,他也並未說什麽。誰知臨時突然塞進來一個文俶和張華,這事情著實難辦……”鍾會歎息一聲。



    “算了算了,其實這件事,並不能說明司馬昭就對你起疑心。那個張華,其實是我安排去的,他是劉放的女婿,劉放深得明帝信任,他的女婿才華橫溢,文采卓著,難得的還是自己人,我安排他去曆練一下。至於文俶,聽說他不是山濤提出來安排進去的麽?”



    “誰知山濤與司馬昭說了什麽。”



    “山濤說了什麽不重要。司馬昭能夠應允向雄一路護送,就說明他當時並未想到你打算在路上殺死長公主。但現在經山濤提醒,他想到了,如此一來,向雄萬不可在半路下手。”



    “可要是那公主順利和親,禿發樹機能與司馬昭達成和解,我們的計劃就沒法進行,又談何推翻司馬昭,光複大魏?”



    “鮮卑部落的棋子自然不可放棄。用鮮卑來牽製鄧艾,你專心伐蜀。占有蜀地之後,自可與司馬昭抗衡。但依靠殺公主這個法子,似乎權的分量還不夠。”



    鍾會盯著棚頂發呆。潁川鍾家在當地乃是名族,鍾會的父親鍾繇更是曹魏三朝元老,三公之一。曹操曾將鍾繇比作自己的蕭何,鍾繇去世時,明帝曹叡更是素服前往吊唁,優待鍾氏後人。可謂滿門富貴。



    而鍾會少年時便與司馬師、司馬昭兄弟親善。這種親善成為他日後平步青雲的保障,同時也變成他敵視司馬兄弟的起源。



    “憑什麽司馬兄弟便可在朝中隻手遮天?要知道,家父權勢如日中天之時,那司馬懿不過是曹操的一條看門狗!我堂堂鍾士季,出自名門,豈能甘心受此等柴犬之子驅使?”鍾會心中暗想。



    野心導致人的扭曲,當然,表麵上他的身份依舊是司馬昭的心腹,朝中僅次於司馬昭的二號人物。為了扳倒頭號人物司馬昭,鍾會必須尋找盟友。而郭太後恰好洞悉了這一點,與鍾會走到一起。



    難……與司馬昭的較量中,鍾會的每一步都艱難而坎坷。鍾會長歎一聲,兩眼盯著虛空。



    “我認為,你不應當再鑽牛角尖。”郭太後開口道。



    “喔?”



    郭太後站起身來,走到鍾會麵前。



    “我不明白你為何執拗地想殺死嵇康的子嗣,但那畢竟是私怨。我倒聽說你的一些傳聞。”



    “世人說,鍾士季之所以恨嵇叔夜,是因為嵇康娶了長樂亭主曹慧。你這麽執著地想除掉嵇康的子女,是不是有強占曹氏,除去後顧之憂的嫌疑?”



    “無稽之談!”鍾會故作不屑道。



    郭太後撫掌大笑:“我也這麽覺得!堂堂鍾士季,怎可能為一個女人變得如此莽撞。”



    郭太後的笑聲讓鍾會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士季,你不要再想這麽張狂的辦法來做事。你的首要任務,是要激怒禿發樹機能。至於你想殺誰,隻是捎帶的事情,鍾士季你萬不可本末倒置。”



    說罷,太後回到座位上端坐好。



    “這嵇承雖然有曹氏的血脈,但畢竟是個假公主。若那樹機能得知他所娶的不過是一民間女子,又豈會善罷甘休?即便他忍氣吞聲,我聽說那鮮卑各部落林立,雖然推樹機能為首領,但畢竟不同我中原的教化。隻消放出風聲,說司馬昭騙了鮮卑人,用一民女嫁給他們的首領……到那時,群情激憤,怕是樹機能不想撕破臉皮也不行。”



    郭太後說的有道理。即便嵇承平安抵達鮮卑,依照他與郭太後的計劃,那嵇承同樣也是死路一條。在路上殺嵇承和借鮮卑之手殺嵇承,從結果上說,對鍾會的意義都是一樣的。但鍾會偏不喜將嵇承送到鮮卑,他雖然未曾見過嵇承,但不知為何,莫名地對這個坊間盛傳的嵇康之女充滿敵意,恨不能手刃而後快。



    每每有人提到嵇康之女,他都怒火中燒,熱血翻騰。似乎敵視這個素未謀麵的女孩是自己的一種本能。自打嵇康死後,他總夢見自己被亂軍殺死,而捅下最後一刀的,就是這個臉孔模糊的女孩。



    但郭太後的話,他又實在無力反駁,隻能不甘心地點點頭。



    “這便是了。為了成就我們的大業,其它瑣事,都應放到一邊。士季,你父親鍾繇,是我大魏純臣!你兄長鍾毓雖是嫡長子,但無論能力與手段都不及你萬分之一。我曹魏中興的希望,全托付在你的身上。所以我希望你斷不可意氣用事,使眼前大好的形勢發生變故。”



    “臣知道了。”鍾會歎息一聲。



    “很好。與你攀談良久,有些累了。宮中司馬昭耳目眾多,你呆的久了,恐生是非……費全,送士季回去吧。”



    郭太後下了逐客令,鍾會也不想再與郭太後說話。於是便起身施禮,告退。費全跟著出去。郭太後靠在椅子上閉目良久,費全送走鍾會後返回殿內。



    “太後,回寢宮休息?”看到郭太後一臉疲倦,費全問道。



    “不急,陪我出去走走。”



    



    時至深秋,庭院並無美景。而郭太後也無心賞景,蹙著眉信步閑逛。費全見太後心情不佳,在身後緊緊跟隨,不敢開言。



    “長公主那邊,我是不是應該過去一趟?”郭太後突然開口問道。



    “之前辟芷來過,但太後正在見鍾會,她又沒什麽大事,便回去了。”



    “喔……算了,她那裏鬧哄哄,我稍晚些去。到那邊坐一下吧。”



    郭太後指了指不遠處的涼亭。



    費全順著太後的手指望去。這個涼亭對郭太後來講,可以說是她在宮中權勢的起點:當年魏明帝曹叡在世時,有一次心情大好賞遊後園,召嬪妃在這裏宴飲,但唯獨沒有叫上時任皇後的毛氏。就在這個涼亭裏,費全親眼見到當時還隻是夫人的郭太後當麵向曹叡進言,要求曹叡將毛皇後請來。曹叡提到毛皇後一臉不屑。



    “請她作甚?敗我興致。”曹叡漠然說道。



    自郭氏入宮以來,毛皇後便漸漸失寵,而不知何時,毛皇後被加上善妒的罪名。費全當時已入宮多年,以他對毛皇後的了解,毛皇後並沒有在言談間透露出半點妒忌郭氏的舉止。至於為何一夜之間謠言飛滿皇宮,連費全都覺得匪夷所思。



    但他那天清楚地看到,當曹叡拒絕郭氏的請求時,郭氏滿臉失望,尷尬地打算退回座位,曹叡卻一把拉住她,讓她坐在身邊。



    “這個女人不一般!”費全本能地察覺到郭氏臉上的異樣。她的笑容,絕不是附庸君王的笑容,而是目的達成,如釋重負的笑容。多年來的察言觀色,費全早已對人臉孔上的細微表情變化解讀得十分透徹。



    第二日,毛皇後見到曹叡,提到昨日會飲後宮之事。曹叡大發雷霆,認為是隨從泄密,將當日數十位隨從問斬,同時下令賜死毛皇後。



    原本費全也受此事牽連,應當開刀問斬,郭太後向曹叡求情:念費中官伺候過武帝、文帝,饒下他吧!



    於是費全留下一條性命。而與他一同參與當日宴會者,無論他的摯友還是敵人,則統統變成刀下之鬼,費全在宮中突然變得孑然一身。此時,郭夫人找到費全,希望他不要受這件事的影響,盡心竭力伺候好她和曹叡。



    費全恍然大悟:伺候好她和曹叡。



    宮中爭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兩麵三刀之徒,費全一生見了太多。當年文帝曹丕的皇後甄宓,便是死於宮鬥。不想他的兒子曹叡,依舊被家事所蒙蔽。



    費全心灰意冷,安心跟隨郭太後。成為她的耳目、她的親信、她的左膀右臂、她的走狗。這一跟就是幾十年。



    “采蘩就快走了。你安排一下,山濤、長樂亭主,該見的人,臨行讓她見一見。和親之事,木已成舟,都無所謂的。她雖路上平安,但到了鮮卑,也難以活命,就完遂她一個心願吧。”



    郭太後的話打斷了費全的思緒,他趕忙回過神答應。



    “可憐的孩子!還想著借樹機能之手為父報仇……但她自己也不想想,堂堂中原,人傑地靈,怎可能讓幾個蠻夷之兵肆意驅馳。”



    “是……”



    太嫩了,什麽名士嵇康之後,什麽自幼心機頗深。嵇承在老謀深算的郭太後麵前,根本算不得什麽。甚至連即將被斬殺之際,還不明白一切的命運都是被郭太後安排好的。單純的嵇承此時恐怕對太後心懷感激,感謝她賜予自己為父報仇的機會吧?



    “倒是這個鍾士季,簡直魔怔了!居然想在路上弄死人家,真不知他想些什麽!”郭太後憤然說道。



    “鍾大人的確欠考量……”



    “不是欠考量!他是猖狂慣了!他心知我和司馬昭眼下都還離不開他,所以開始為所欲為了。費全呐,這朝廷虎狼叢生,哪一個人都不是那麽容易擺布的。安排一個和親便橫出這麽多的事端,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郭太後話雖如此,但費全心中了然。郭太後乃西平出身,毫無家世背景可言,西平反叛,郭太後因機緣巧合進入皇宮。自入宮那一刻,她每時每刻都在這虎狼叢生的朝廷中與各路人馬搏鬥。雖然嘴上喊累,但她骨子裏卻以此為樂……年複一年,鬥爭本身已成為一個代表郭太後的符號,與太後融為一體。



    可費全嘴上必須附和郭太後:“是啊……太後獨當一麵,確實是女中豪傑。”



    “唉,我這還不都是為了大魏的社稷!我何嚐不知鍾會乃是反複小人,但,小人也不得不用。且讓他與司馬昭鬥,鬥得凶了,皇帝便安穩了。至於後麵的事,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我隻能保證,有我在一天,不會讓這曹家基業落入旁人之手。這都是曹家的子孫不爭氣!若能出一個武帝一般的人物,不,哪怕是明帝在世,豈容得這群蠅蟲猖狂……”



    說罷,郭太後又抹起眼淚。費全辯不得這淚水是真、是假。隻是覺得寒毛倒豎,讓他茫然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