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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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衛隊接旨,提前半月便出發去沽蘇接人了。

    此次進宮的除了宋卿好,還有其父宋不為、其母丁氏。至於家丁,悉數被留在府裏,難得清閑。

    沒幾日,金鑾殿上,我總算見到大名鼎鼎的宋卿好,少女正向皇祖母行跪拜之禮。

    她一扇芙蓉麵貼在白嫩纖細的兩掌之間,頭抵著涼涼地,抹胭戴綠。

    “女兒家還未及笄,輕易不見外人。”

    皇祖母言罷,體貼地屏退了殿內的男侍衛,獨獨留下幾個貼身婢女伺候。

    我進去時,皇祖母的話剛完。宋卿好聽見那隊侍衛衝我請安的動靜,扭頭看過來,湖嵐色的額花鈿顫顫地動了幾下,流蘇墜著的幾顆白色小珍珠晃啊晃。

    “公主千歲。”

    嗓音洪亮清透。

    古有司馬懿鷹視狼顧的一眼,博曹操垂青。今有宋卿好百嬌橫生的回眸,名動京城。

    很多年過去,我始終記得與宋卿好初相見這幕。同樣身為女子,我到底對她生出過幾分嫉妒。但我知,我們會成為朋友,沒什麽原因,真要解釋大致隻需四個字——

    傾蓋如故。

    四五級台階之上,皇祖母拉了些家常,跟著授意婢女拿出早備好的見麵禮,繯臂雙金環。

    聽名字就知,金環為一對,是常用於胳膊的裝飾品。此物利用金銀帶條盤繞成螺旋圈狀,民間的一般都三至八圈,這看上去足足有十三四圈,除了金銀箔相交,每圈還都嵌了小巧一顆和田玉。

    婢女蓮步過來,頭不敢抬地捧著盒子,未待有所動作,皇祖母對著我的方向說了話:“扶蘇,你和卿好年紀相差無多。之後在宮裏,要像對待同胞姐妹般多番給予照應。”

    哪有民女能和皇女稱姐道妹的?

    她老人家不過說幾句乖麵話,籠絡人心罷了。畢竟政和商這兩個字,永遠無法分開獨立。

    我了然,宋卿好更是慧極。

    她從皇祖母的話裏揣摩出這層意思,當即輕車熟路解開金環的暗扣,主動將其中一隻捧到我麵前,笑吟吟地——

    “結環如歃血,永不違此盟。”

    宮婢們聽她言辭劇烈出格,抽氣聲都細細壓著,皇祖母反倒露出不甚在意的慈笑。

    我知,這並非我和宋卿好的友人盟約,而是他們宋家給我朝的誓言。

    但一般情況下,宋卿好的禮數還是周到的,起碼知道要往各宮娘娘那兒送手信。

    都是見過世麵的角色,禮越重反而顯得出頭,宋卿好便替父做主,挑了幾樣頗具沽蘇特色的精巧擺件,算交差了,隻有我的略有不同。

    回寢殿後沒多久,宮人們抬著一條案沉香走進來。因數量眾多,老遠就聞到異香,與三哥之前送我的船隻香一模一樣。

    我嗅覺沒南方人細膩,但也著實喜歡那股香,後來想問三哥從哪兒弄的,他卻被父皇派去河北監督什麽水利工程。再往下,就忘了。沒想不尋它,它自動上了門。

    歡天喜地收下禮物,我琢磨著也該向宋卿好表示歡迎,思來想去沒什麽可供回禮的,便央著從陽歌隨我而來的嬤嬤教我做茯苓餅。

    茯苓餅圓圓一張,顏色白過雪,皮薄堪比宣紙,中間夾著一層芝麻與曝曬過的老陳皮顆粒。因為長得特別像中藥裏的茯苓片,故得名。

    三年前,父皇興起到陽歌圍獵吃過一次,大為讚歎,從此茯苓餅身價百倍暴漲,陽歌的尋常人家再吃不起。

    講到陽歌,這是我母妃的故鄉,也是我度過童年的地方。

    母妃性溫如水,因不愛宮中爭鬥,在盛寵正濃的當年,央求父皇允她回到家鄉建行宮。行宮剛建成,我恰好三歲,頑劣不堪,離不開母親教化,這才也被帶到了陽歌,從此見證著母妃和父皇以書信表深情。

    結果一來二去,父皇竟愛上與母妃這樣精神交流的形式,才導致我沒被遺忘,在將及笄之年被帶回皇宮。

    我曾偷偷看過一封父皇的來信,下筆力透紙背——

    傳聞朕武斷專橫,但你了解的,朕就是這樣的漢子。

    那個當頭,我對帝王的想象開始崩塌,隻覺天子又如何?不就是個普通男人,會說小話,會睜隻眼閉隻眼,也會對心尖人撒嬌。

    在這點上,三哥與父皇真是神形俱似。但往後有的是筆墨描他,現在最緊要的,是給宋卿好送餅。

    我對飲食這塊有興趣,手卻不怎麽巧,用三哥的話說就是:“六妹的廚藝?不錯,燒得一手好廚房。”

    沒料這日嬤嬤隻教了幾遍,我卻做出色香味俱全的效果。

    其實我對宋卿好的好感。不僅緣於她送對了禮物,還因之前的馬奴事件。

    馬奴妻子一死,馬奴早無求生之意,與其留他一命在世上苟延殘喘,不若允他壯烈赴死,了卻心中願。

    宋卿好年紀雖小,心思倒細得很。知道別人要什麽,不要什麽,處理起事情來極有手腕,敢於劍走偏鋒。

    猶記當日,拜別皇祖母從金殿走出時,宋卿好還曾揚起手中錦盒,附在我耳邊小聲問,“平日不戴行麽?有點沉。”

    意在叫我也別戴,否則她隻能配合,在皇祖母麵前演“姐妹情深”。

    誰會嫌珠寶首飾累贅啊?

    倒是她,明明錦衣玉食慣了,還是與這碧瓦朱甍的宮廷顯得格格不入。我失笑,心底真升騰起與她交朋友的念頭。

    ✲✲✲

    “宋家小主呢?”

    偌大院落不見人來人往,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對方福了福身,“回六公主,小主連日趕路乏了,正在偏殿沐浴。”隨後引我去堂內。

    屋裏的內飾明顯被重新安置過。

    原先陳在門口的幾把富貴椅,被主人嫌棄地壘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幾張淡青色椅子,看上去不比巧匠打造的差。這會子餘光灑下,青色似會自動吸納,顏色變了,沉甸甸地、頗有質感。

    中間四四方方的案台也是與青色椅配套的,台上擺放著一隻浮雕尖嘴壺,尖嘴的朝向看樣子也精心研究過。我默默計算這套家具值多少,後來才知這不過是她在市井淘來的,“白銀二十兩。”

    當日,我順著宋卿好的精心布置摸索尋找,竟不小心推開了臥房門,然後發現宋卿好送我的沉香,不過是她帶來的一半。剩下部分,此時正規規矩矩躺在香盒裏。

    縱觀,屋子四角都擺放著長條香盒,每盒裏燃著三十餘來根沉香,染得從堂外吹過來的風都昏昏欲醉。我正怔忡,眼角餘光閃過一個纖細人影,而後就聽宋卿好痛心疾首地“呀”了一聲。

    她越過我,身手極敏捷地關上臥房門,看來有點功夫底子。少女回頭,毫不掩飾對我的不滿,“這風進去一陣,我又得多花半日養氣息。”

    沉香來自西域,有安神養氣的效果。

    心知是我莽撞了,當下臉一熱,差點道歉,被宮婢微微撞了下,才想起自己是一人之下的身份。

    講真,我也不知怎麽投胎到皇室的。

    論眼界寬廣驕奢淫逸這點,宋卿好顯然比我更適合這個位置。真是枉費父皇與母妃當初思考三日,才為我取下曠古絕今的名:扶蘇。

    前有秦國公子扶蘇,今有大應國公主扶蘇,其隱喻不用多述。

    可我不僅沒能力協助誰修長城,更沒魄力公然反對父皇的專-製。頂多在戰火蔓延時,能靠些三腳貓的功夫自保,卻無法為社稷建樹。

    “公主mèi mèi——”

    我又出神了,宋卿好清亮亮地將我叫回。接著再一愣,她竟叫我mèi mèi?

    是了,皇祖母授意的。

    但我內心並不反感。

    後來宋卿好對我說,初見,她就覺得我和宮牆內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除了初次見麵,我從頭至尾都沒向你請過安。但你從沒開口問過,好像真不在意似地。”

    “但我是真不在意啊。。”

    這些都是後話。

    前話是我叫宮人將茯苓餅擺上桌,宋卿好隨手撚一塊含在嘴裏,目光靈動地和我聊屋內各式各樣東西的來源,話題又回到沉香上。

    “其實,”我頓了頓,“幾隻香就足夠一間小屋子用的。物極必反,那些摻了香料的東西,吸多難免——”

    她咽下最後一口餅,細肩輕聳地斬斷我話頭。

    “我也很煩,可就是養不成節約的習慣。”

    意思是……我很節約?

    宋卿好一句話嗆得我心中淩亂,當即麵色覷覷地僵在椅子上,事後還被八卦的宮人口口相傳當做笑談。

    這件事對我來講,說大不大。可對那些閑著沒事兒幹的人來講,足以興風作浪一番。

    “我去,難不成我天家還用不起一排沉香啦?”我那成日上躥下跳的五哥便是閑著沒事幹的典型,聽完宮人的話後,他憤憤不已。

    無奈這幾日,宋卿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堂堂一皇子,總不好聽了幾句小話子,就登門去找麻煩?

    見機,有人擠眉弄眼地進讒言,“五殿下沒法子,不代表別人也沒有啊?”

    於是乎,一個添油加醋的版本,傳到了我那正在宮外倚紅偎翠的三哥耳裏。

    “你莫不是在陽歌呆傻了?堂堂公主,隨隨便叫人騎到頭上。”

    我和三哥在液池邊遇見,他負手攏著袖子,聲音很輕,但我知道他動了氣。

    三哥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隻因我兩情意比普通兄妹更深厚。當年他的生母張裕妃為母國說話,被父皇遷怒,發配至西宮五所,每日隻憑一餐吊命。

    見張裕妃落難,為了巴結其他寵妃,西五所的宮人們落井下石,將張裕妃的床抬至荒僻的宮殿夾道,無人問津。

    張裕妃不堪受辱鬧了幾回,宮人們怕她自盡會受到牽連,還收買夾道的侍衛徹夜守候她一舉一動,連撞牆的姿勢也不被允許。長此以往,張裕妃不願苟且偷生,摘了身上僅剩的飾品耳珠墜子,吞金自殺。

    聽別人講,吞金不是件容易活兒。金屬物會借著自身重量墜至腸道,腸子破裂出血引出其他迸發症,最後疼痛難忍折磨而死。屍體被發現時,女子喉口皮膚還滲著血絲,生生被劃破的。

    那時三哥不過六七歲年紀,而張裕妃吞下的那對耳珠墜子,正是他懂事後送給對方的第一份誕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