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美者
字數:6990 加入書籤
皇宮內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實在沒拿出來說的必要,但我和他的情誼卻因此建立起來。
張裕妃逝去時,我將好三歲,被母妃帶去陽歌,臨走還帶走了他。估計父皇對三哥總歸有絲愧疚之意,深知宮廷內就我母妃宅心仁厚,便將三哥交由她撫養,即便遠離京師他也無須擔心。
事實的確如此,我母妃將三哥視為己出。所以,我的童年是和他一起度過的。每年,他都會挑時間來陽歌探望我和母妃。
記得我八歲那會兒,恰逢皇祖母六十大壽。父皇提前將三哥接回宮封王分爵,還撥了頗為醒目一所宮殿給對方,算做補償。
可正因三哥一回來就風頭過盛,即刻成為別宮娘娘的眼中釘,竟親自帶人來,滅他威風。
我那年也回了宮,還當眾背《孫子兵法》給皇祖母賀壽。背完後滿世界找三哥,結果不見人影。侍衛護送我去當年張裕妃的舊寢殿找,遠遠隻見入口全掩。走近卻發現,銅鎖大開,鎖上的灰塵已被人為抖落。
“公主,那邊好像有動靜。”
其中前去探路的宮婢回來,附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跟著她的指引靠近,不一會兒就聽見幾句尖聲尖氣:“三殿下如今有了自己的門戶,規矩總不該忘吧?一句嵐娘娘都不會叫了?看來死了娘,在陽歌也沒少野嘛。如此大逆不道,今兒個我就要替聖上管教幾番。”
說完,我正好墊腳從窗戶縫隙看去,便聽“啪”一聲,鮮活的巴掌印上清雋麵龐。
這巴掌還並非嵐妃動的手,是她往日從娘家帶來的奴才。當初正是嵐妃給父皇吹枕邊風,才間接害死了張裕妃。
“不言不語的模樣還真像極你那短命的娘。難道回宮前,德妃沒教你如何在宮中做人?”豔極的一張容顏越靠越近,冷笑連連:“還是殿下不曾想過有今日,嗯?”
三哥雙手被固定,一對眸子卻如古水無波,好像被賞巴掌算不得什麽,甚至還扯了扯青色唇角,將白淨右臉湊近:“別玩文字遊戲了,專心來點狠的。”
氣得嵐妃跳腳,當真還要動手。
我那時行事比現在衝動許多,哪見得他這般受氣?
當即吩咐侍衛將門踹得稀巴爛,順便把動手的奴才押到身前,趁人還沒反應過來時,跳起來啪啪賞了兩巴掌,指桑罵槐。
“你這刁奴,又可曾想過有今日?!”
這件事的後續,是嵐妃惡人先告狀捅到了父皇那兒,巧言令色說三哥不守規矩,“不料開罪了公主。”
體態婀娜的女子金絲手帕掩著嘴,挺委屈的樣子,想連我也拉下水。
可當父皇將我和三哥傳上殿,見我額頭微微腫起來的一塊青色時,眯了眯眼,“扶蘇,到朕身邊來。”待掀開我捂著腦袋的手,他嚴肅至極抬頭,質問在場所有人,“這又怎麽回事?”
我帶著哭音,趁機撲進偉岸男子的懷抱。
“父皇息怒,是兒臣不好。兒臣給皇祖母賀完壽,便聽宮人說,嵐娘娘要演出更好看的戲。父皇知道,兒臣最喜歡看戲了,便跟隨宮人去。不料、不料嵐娘娘還找了三哥一起演,說要他稟告父皇,他不喜歡禦賜的那座宮殿,打算讓出來給……”
話沒完,嵐妃當即跪下,眼珠若銅鈴,“聖上明鑒!臣妾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啊!”唾沫星子差點噴濺三尺。
龍椅上的人目光遊弋在我和嵐妃之間,斟酌著究竟誰在說謊。片刻,未發一言的三哥忽地一拜,嗓音卻顫了幾顫:“父、父皇,六妹年紀小,必是幻聽了,嵐娘娘怎會說出這樣悖逆的話?”
語畢,警惕地看女子幾眼,似乎特別怕她,而後又再一拜:“不過——”
“兒臣的確不需要那樣寬敞的地方,望父皇收回成命。”
看似為對方開脫,卻將好把嵐妃打進地獄。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生性狼顧狐疑,索性反其道而行。我頭上的青豆包,便是他教我碰的。再看他麵對嵐妃時流露的懼色,聽他口口聲聲所求,孰是孰非已在父皇心中一錘定音。
“應逍,”
大殿上,父皇直呼三哥的名,看不出情緒,“帶著你皇妹先退下。”
三哥領命,直起膝頭,不動聲色牽過我走到殿門,左臉頰的紅還微微浮著,又被身後郎朗男聲叫住,“你……”
“別恨朕。”
金燦燦暖洋洋的顏色中,似乎有人曾這樣說,叫當時年幼的我,心髒都像被誰用力掐著,想再放聲一哭。
‘逍’是三哥的乳名,普天下知道這名的人沒幾個,他對外的譜名,叫應南渡。據說是父皇揮軍南下獲得最終勝利後取的。定江山那日,便是他的出生誕辰。但後來他的所作所為,其實更符合這一“逍”字。
樂得逍遙。
出於這般那般緣故,宋卿好隻是隨著性子調侃一句,卻被他放了心上。
✲✲✲
因宋卿好並非皇室血脈,及笄儀式雖然盛大,卻始終區別於皇女。主持的人也由一國之後,改為新冊封的皇貴妃。
當日,皇貴妃端坐在地坤殿側位,她的兩側往下,依等級站著眾內命婦。宋卿好長發拂肩、金釵琉璃,著三重華服,於地坤殿外靜候。直至時辰到,禮官嚴肅高喊,“傳,宋氏之女,卿好上殿!”
接著宮婢們攙著宋卿好一步一步踏進殿內,姿態端重,宛若遊龍。
行進約莫半段路程,宮女們放開了手魚貫而出。隻見殿下的命婦們開始列隊,雙雙垂首而立,就這麽盯著腳尖,聽殿上少女孤單的步伐。
身為視線焦點的宋卿好裹金戴銀,腦袋重得不行,卻知道什麽場合該做什麽事,全程目不斜視步子半開。
在距離頂上皇貴妃側位隻十步之遙時,少女雙膝跪地,疊手舉至眉間,深深叩拜在地。
起身再叩拜。
三叩拜。
整個過程我看得起勁,畢竟過不了多久就該輪到我。公主的及笄禮更複雜,光是華服便六重,三哥總擔心我會跌倒在庭上。
行過大禮,宋卿好再度前進,踏著漢白玉築的台階緩步走到貴妃跟前,接受娘娘為她綰發,插上宮廷禦製的鎏金八寶簪。而後兩人雙雙麵下,聽禮官高聲唱諾:“禮成!”
待繁文縟節完畢,傳聞裏的絕色千金宋卿好,總算驚現於王公大臣的視野中。
“都說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恐怕是沒見過我們大應國的這位女子吧?哈哈。”
事後舉行的慶會上,有臣子這般開玩笑。父皇批了奏章剛好趕到,調侃了一句,“那我女扶蘇的位置該擺到哪裏?”
嚇得那大臣連滾帶爬衝出紅台跪下,“公、公主玉葉金枝、麗質仙娥,完全繼承了德妃年輕時的風姿,我等凡夫俗子哪敢以口褻之!”
這大臣倒是會說話。
熟人不知,我父皇雖然個性硬邦邦,這輩子對我母妃說過的情話,卻比說過的狠話多。所以在摸不準天子是喜是憂的情況下,拿我母妃號他的脈總沒錯。
期間,宋卿好的父親宋不為也前來稟告,說宋卿好為了答謝天恩,要為陛下獻舞。
我一聽,來了興致,趕緊就坐,順便尋找起三哥的影子。哪料臨到曲子響起他才入場,眉疏目朗。
“你哪兒去了?”我小聲問。
“宮中太鬧。”
話完,隨著樂曲前奏,身為主角的宋卿好徐徐登場。
少女青絲已被簪起,做垂楊雙鬢的樣式。再看場中細腿玉臂橫陳,皆是搶人視線的利器,卻無一能與她匹敵。
如果還有比宋卿好更獵奇的,就是她三寸金蓮下方的那隻盆了。
盆子用土陶製作,此刻倒扣著,隻留下朝天的底。
“早早聽聞趙飛燕能在掌上起舞,卻不知我朝也有這樣的奇女子。”行雲流水的調子,彈奏的也是趙飛燕的《雙鳳離鸞曲》。
不久,旁邊有人開始欣賞討論,我卻隻注意到那雙無論怎樣濃妝豔抹都清清粼粼的眸子。
眸子上方,兩行淡眉如秋水,忽然秋水波濤起,綻開十裏,風情不失朝氣。
我偏頭,正欲同三哥說:“看得我的眼睛都饞了。”
沒料身旁人比我先一步問出聲,“那就是宋家小主,宋卿好?”
不知為何,他一問,我大大地鬆口氣。
因冥冥中總有個聲音告訴我,這兩人,遲早是要見麵的。究竟早好遲好,當時的我還難以定論。
當日得窺宋卿好音容相貌後,三哥倏然起了身。
年輕男子踱步到樂師那頭,揮揮手,樂師領了眼色,將古琴的位置讓出去。
接著,曲子變了,從原先的快到緩。給宋卿好伴舞的宮婢們不知怎麽回事,陣腳大亂。
反觀,那足尖輕點在盆頂的少女,隻略略聽了一耳朵。再垂首,挽就的寶髻鬆鬆往下掃,換了舞步。
直至有識貨之人高歎一句——
“莫不是,廣陵散?”
《廣陵散》是魏晉琴家嵇康行刑前彈奏的曲。
究竟多動人?
國子監藏書館裏有則神鬼chuán qí便是對它的描述——
嵇康好琴,某夜宿於月華亭,翻覆不能寢,起坐撫琴。琴聲優雅,打動一幽靈,幽靈遂傳《廣陵散》於嵇康,更與之約定:此曲不得授人。公元263年,嵇康為司馬昭所害。臨死前,他不俱不傷,隻歎惋:“《廣陵散》,於今絕矣!”
於是千百年來,多少風雅客都想一聞古曲風采,但事實沒那樣玄乎。
傳說魏晉時期已出現過有心人將曲譜拓下,小範圍流傳,被後世一些富貴人家收藏起來。雖然被拓的譜子更簡化,可至少能窺得其中妙意幾分。
顯然,宋家便是收藏《廣陵散》的富貴人家之一。否則宋卿好不會快速反應過來,舞姿依舊從善如流。
可三哥彈奏的這段卻有些許不同,它屬於《廣陵散》中的一個小節,名為‘發怒’。
曲子起初鳳鳴鶴唳、緩緩渺渺,直至那些微末的情緒從四麵八方飄來,形成錚鏗尖銳的劍矛,刻畫著勇士上戰場前怒焰燒起的過程。
及後,全曲節奏越來越快,這聲色犬馬之所霎時出現戈矛殺伐的氛圍,宋卿好也跟得越來越吃力。
這不是她翻來覆去啃熟的曲譜。
即便聽著與家中藏書相似,實際大有不同。每個起承轉合都如此震人心魄,本該不同的曲調最後又歸為相同的單音。
宋卿好禁不住晃神思考,究竟哪裏出了錯?
須臾,人群裏起了另番議論,“到底年紀小,不夠穩……”
好不容易挨完仿似淩遲的一曲,舞姬還沒散完,宋卿好與宋不為相繼叩拜請罪,“小女俱於天威,慌張無方,請聖上降罪。”
“平身,”父皇冠鈿搖動,“是吾兒行事魯莽滅裂,你何罪之有?”
原來是皇子。
那頭男子將好站立,隻見杏袍、白玉、流紋,冠插金簪,係以朱纓。他撣了撣寬蕩袖,拱手作揖,“宋氏女起舞若驚鴻,兒臣一時技癢,望父皇見諒。”
語罷,單掌壓製案台,令古琴身半起。揚指揮袖間,琴身重回邊角位上的樂師手裏。他則毫不留戀一轉身,俊美修顏,驚才風逸。
宋卿好則跪在父親身邊,假裝再叩恩。常年目中無人的視線裏,卻偷偷打上男子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