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燕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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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陵散》一曲畢,幾人統統入座,丞相卻意猶未盡,遙遙向三哥作揖。

    “殿下這曲與老臣過往聽聞的有所不一,不知……”

    “此曲並非嵇康獨作,而是他經過洛西時為一古人所贈,原譜其實有兩。此前本王西北遊玩,因緣際會得其一。”

    那方才所奏便是真正的原曲無疑了,難怪這般震撼。

    宋卿好本還在計較三哥叫她當眾丟臉這件事,一聽對方手裏竟有絕世孤本,那點介意立馬被風吹掉,還支使宮婢前來幫著遞話,“三殿下,宋小主詢問此筵散後,能否向殿下借閱《廣陵散》的原譜一瞧究竟?”

    身旁人偏首回複,我挪了點身子,尖著耳朵,聽見抑揚頓挫一句:“讀那麽多書何用?到頭來,還不是給我皇室做長工。”

    任你三十根沉香也好,三百根也罷。皇家人其實不用伸手要,你都得拿。

    他三言兩語狠得,逼出我剛喝進嘴裏的一口茶。

    那宮婢也是傻,將三哥的話原封不動轉告。從我的角度望去,少女氣到朝天一聲哼笑。

    等到了燕會時刻,趁王公大臣轉場期間,宋卿好遊弋過來,抑揚頓挫道:“報複來得比想象中快啊。”

    我還在發愣,三哥卻淡淡掰正我的腦袋,麵向她,漫不經心地:“雖然我這mèi mèi不太在乎顏麵,但我不希望世人以為,我也不要臉。”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少女秀麗的臉龐曾經浮起過一抹紅。

    宮廷表演完畢便是燕會,皇家以酒肉款待大臣的聚會。

    那頭夕陽將落,婢子們早早便將太和殿的宮燈點燃,五碗四盤看上去誘人,實則華而不實。我沒怎麽吃,三哥也沒有,互相交換個默契眼神,趁人不備跑去禦茶膳房找東西填肚子。

    “芸豆黃,溜雞脯、荷包裏脊——”

    我挨著數過去,一盤接一盤扔給身後男子,“啊,我最喜歡的小糖窩頭!”還以為離開陽歌後,再也吃不到。

    三哥不解釋這東西的來曆,隻囑咐我:“動靜小點兒。”

    他並非草木皆兵,也不是怕被誰發現,而是避免牽連宮人。

    宮廷有本《禦膳檔》,專門記錄皇家膳食資料,卻萬萬不敢將聖上和皇子皇女們的喜好記錄在案,避免被有心人迫害。這條規矩到了我朝被貫徹得更厲害,有的宮人偶然聽見被割掉耳朵,有的被拔了舌頭,反正殺身禍時常有之。

    或許正因事事都如履薄冰,回到皇宮後的我性子更加沉默。今夜難得有點活潑跡象,三哥心情亦好,端了小糖窩頭的碟子,拉起我一陣小跑。

    臨到液池邊他才停下,拉我進廊亭中吃窩頭賞月亮,講些不著邊際的話。

    具體什麽大都忘了,隻記得我調侃他,“你這年紀,早該許王妃啦。”他斂神喝茶,“如今邊境的突厥勢力虎視眈眈,東之海的倭人也蠢蠢欲動,父皇哪有心情管這檔子事。”

    “父皇不管你也不操心?”

    男子垂手放下瓷杯,慢條斯理看我一眼,目光忽然變得克製:“我看起來很缺女人?”

    “缺女人倒沒有,”我戀戀不舍解決完最後一個小黃饅頭,包著微甜的餘韻認真回答他:“缺王妃是真的。”

    平心而論,若想長長久久在宮中立足,皇子妃的位置對皇子來講事關重要。

    而且古往今來,皇室聯姻的選擇通常有兩種,要麽富甲,要麽強臣。不知為何,我隱隱期待三哥的歸宿是前種。因我突然想起白日他和宋卿好的鬥法,覺得這兩人在一起似乎有點好玩。

    至少,論名震四方的商賈大戶……她很符合。

    “哇——!”

    未待對麵男子再說點什麽,我的注意力被液池邊的一陣哭聲吸引。起身探過頭去,發現了我的皇八弟,應念。

    應念出身不高,不過為八十一禦妻中的某采女所生。

    采女長得有三分像我母妃,偶然被父皇臨幸,懷孕的消息坐實後,原本是要被封美人的。聖旨剛下,要采女去侍寢。她興奮過頭,臨行前往臉上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導致疹子密密麻麻生出來,最後發膿潰爛。

    什麽脂粉能讓好好的一張臉一夜間huǐ róng?其中彎彎繞繞大家心知肚明。

    據說父皇後半夜起床飲水,被龍床上的采女嚇得不行,一怒之下連美人的封號都奪了,發配她回到老內院。

    不過這采女還算聰明,被暗算一遭後有了危機意識。懷胎九月時,她花了大銀兩疏通院內的嬤嬤照料,才平安生下龍種。可她麵容駭人回天乏術,父皇這才單獨將應念接到宮中,交給一直無所出的皇貴妃撫養,更勒令十四歲前母子不得見,怕對他身心造成不良影響。

    “應念,怎麽了?”

    我遙遙詢問,和三哥一起朝著液池邊走去。靠近才發現那兒不止他一人,還有一席盛裝的宋卿好。

    女子原本蹲著,這下起身,順便扶了扶過重的金釵步搖,似乎還不習慣及笄後的繁瑣飾物。

    見我兩,應念哭得更厲害,引來不遠處尋找他的宮人們,為首的是皇貴妃身邊的李侍監:“八皇子,哎呀呀!”他喊著叫著跑過來,樣子雖然做足了,卻看不出幾分真心的著急。

    近了見我和三哥,李侍監慌張叩拜,“參見三殿下,六公主。”

    應念趁機逃開李侍監,悶頭纏在我小腿上,白花花的眼睛水沾得裙裾濕了小塊,“嗚嗚皇姐姐,她、她說世上沒有神仙,話本都是騙人的!”

    胖糯小手定定指向一臉淡然的宋卿好,芳草地上躺著一盤四散的蒙古象棋。

    這種象棋還有另個名字,叫沙特拉。走法與普通象棋相似,不同的是它造型別致,外表多為豬馬羊。可應念腳下的這盤,比造辦處裏收藏的要粗糙得多,像並非經過專業工匠捏造的。

    看我疑惑擰眉,擅察言觀色的李侍監湊我耳邊小聲道,“是顧采女自己手工打磨的。”

    他這麽一講,我才忽然想起,今日也是應念的誕辰。顧采女趁著燕會之際,想方設法跑□□看兒子來了,還帶來一副親手打造的象棋。李侍監之所以不著急,應是早就得知應念的去向,睜隻眼閉隻眼罷。

    宮廷內難得遇真正善心人,我忍不住投去激賞一眼。

    至於宋卿好,她和我們一樣,覺得燕會索然無味,趁大家向父皇獻殷勤時偷偷溜出來透氣,沒料遇見在液池邊玩象棋的應念。

    “哪裏來的寶貝?”

    少女悠遊著靠近,嚇得剛滿五歲的應念起身,將棋盤和棋子兒神秘兮兮往背後一藏,打量她,“你、你是哪宮娘娘?我沒見過。”

    片刻恍然大悟,又笑眯眯湊過去,“我知道了!你不是娘娘,是天上的神仙,專門來給本宮送禮物的!”

    語畢,晃了晃棋盒。

    “你長得可真好看,與那話本裏寫的一模一樣!”

    宋卿好努努嘴蹲下身,整了整小少年衣襟,語重心長地:“小皇子,世上可沒有神仙,隻有娘親。”

    想來顧采女悄悄在液池邊放象棋時,被宋卿好窺著了。入宮這段時間,她八卦必然聽過不少,怎麽也猜到了五六分。

    “不可能!”

    小不點縱眼周圍,哪裏有皇貴妃的身影,“往常母妃出現都伴著轎輦,宮人成群。”

    宋卿好學他撐著臉,“娘親不一定是皇貴妃啊。”想想有的話不便直說,拐了個彎道,“隻要對你好的,都是親人。譬如你的父皇、皇貴妃、美人、采女……”

    被應念憤憤打斷:“大膽!竟敢拿父皇和母妃與低賤的采女相提並論!”

    宋卿好漂亮的眸子淺眯,伸手在他腦袋一敲,用了點巧勁兒,“年紀不小,架子倒學了大把。”

    應念雖沒到封王的年紀,以後命運也尚未可知,可他自有記憶來還沒被人修理過,委屈得不行,當即哭聲震天響,引來我和三哥。

    “皇兄皇姐,你們可要替念兒做主,修理這不懂事的婢女!嚶嚶,那采女,采女怎能做念兒的親人嚶。”

    液池邊,小少年不依不饒。

    應念還處於特別能撒嬌的年紀,往常他拋出小奶音這招,不管要什麽我都立馬投降,可愛到即便他不是皇貴妃親生,貴妃都對他疼愛有加。

    現下他抱著我故技重施,我琢磨著究竟該怎樣處理,忽聽另一番更軟的嗓。

    “嚶——”

    那聲,仿佛是伸手亦握不住的雨泥,又嬌又滑。

    “小殿下哪來如此大的偏見,為什麽采女就不能是殿下的親人?嚶?殿下這年紀該讀過四書五經,當知世人千麵萬象,各有分工使命。天降大任於陛下,賦予他打天下的使命,那便要有人來做臣民。如果每個人都打天下去了,那誰來種苗子和挖泥巴,打天下的人不早就餓死了嗎?哪還有你現在的安樂盛世,對我拿架?”

    少女叉著腰,略略俯頭觀察我腳邊的孩子,嘴裏模仿他的奶音更甚。

    “萬物無貴賤之分,隻有善良惡極。民女望殿下能當大任時,牢記天下本大同也。”

    “嗯?”抑揚頓挫收尾。

    再定眼,周邊宮女和李侍監的麵部已然僵化,包括我和三哥,打量宋卿好的眼神都極其複雜。

    大約誰都沒料到,她在撒嬌方麵竟比五歲小孩兒還手到擒來。所以後來的我並不意外,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都費勁了心思想把世界捧給她。

    不過宋卿好這招的效果很棒,至少應念被唬住了,當即眼淚也不灑,手也鬆了,呆呆地任李侍監牽著走回琴嫣殿。

    待液池邊隻餘下宋卿好和我們,三哥抬手揮退婢女,利用身高優勢壓迫宋卿好,聲音壓低:“宋小主博覽群書見多識廣,卻不知對本朝律法了解如何?可知衝撞皇子,按罪當誅幾次。”

    宋卿好眉角抽搐了一下,細看卻並非害怕,微頷首:“稟三殿下,本朝律法我不甚清楚,但裏麵應該沒有哪條規定,臣民不許發肺腑之言?”

    “並非誰都想聽肺腑之言。”

    “譬如?”

    “譬如窮人不想別人說他窮,商人不想聽人罵他奸。天生皇命者——”

    三哥閉口,沒再說,隻神情危險地近看少女一眼,“總有一日你會清楚。”

    兩人就這樣當著我的麵,在灑下的月光中互相審視,陪襯著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麵。直到宋卿好就著三哥視線,扇扇睫毛,忽地歡快起來。

    “你們天生皇命者的夥食可真差,平常就吃這些嗎?”

    方才我硬往三哥嘴裏灌了一小塊糖窩頭,麵食的碎屑不經意粘在了男子唇角,被宋卿好逮個正著。

    她抿嘴笑,好像這樣就報了白日的一曲之仇般,更自來熟地撲到我們方才坐的廊亭裏去,尋窩頭和溫好的烈酒,“不過我喜歡。”

    彼時,少女正羞,歲月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