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秦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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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卿好一家暫住的地方叫蘭心閣,和其他宮殿比起來麵積不大。兩進三出的院子,以往多是用以嬪妃家眷進宮探望住的。

    及笄禮後,宋不為並未攜妻女及時離開,反被父皇給留了下來,還頒布特旨,允宋卿好隨意出入後-庭,說是讓她熟悉熟悉宮內環境。

    父皇言下之意宋不為自是了然,卻叫他頭疼不已。

    並非他不願與皇家結親,但宋不為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膝下就這麽一個女兒,切莫說以後探望問題,光談宋卿好行事說話,要想在這詭譎的後宮不得罪人長期生存,恐非易事。

    這不,沒幾日,宋不為便因應念的事著急上火了。

    他不知從何聽說,燕會當晚,宋卿好出言衝撞了八皇子應念,大談皇子與采女身份並無區別論,叫宋不為的心髒差點梗塞,揚言要請家法,收收她張揚的個性。

    “如此口無遮攔,看來這個家,你是不想要了!”

    宋卿好雙手摸著耳朵,跪在軟塌上做認錯姿態,卻不逃。少女青嫩的容顏,叫窗外開得極好的美人抓臉都羞愧。

    片刻,一聲清亮傳出:“您打吧!反正這個女兒,您是想不要了……”

    說著,餘光給宋母丁氏遞個眼色。

    看得出,丁氏對這女兒更是溺寵,常年幫著宋卿好與宋不為作對,這廂也裝腔作勢地抹把鼻涕抹把臉,“既然聖上並未追究,那便不算什麽大事,老爺不若饒了小卿這回?”

    “哼,”宋不為持藤條的胳膊被丁氏抓著,伸展不便,卻躍躍欲試地,“聖上睜隻眼閉隻眼,那是給我們宋家的恩德。可我若縱她繼續肆意妄為,將來能惹多大的禍上身,熟知?!”

    見軟的不行,丁氏換了套路,惱羞成怒地用身體擋在宋卿好前邊兒。

    “那就先打死我吧,看來這個夫人,您也是不想要的了!”

    一時間,宋不為的藤條是揮不下去了,隻歎作孽啊作孽。

    “揚手將藤條差點扔到天上去,著實好笑。”

    我知道這些,還是聽貼身宮女妙津轉述的。

    當日我從三哥處得幾壺蜜酒。蜜酒並非尋常方式發酵,而是數十種晨采的新鮮果子與蜂蜜混在一起,於適宜溫度下發酵百日所成。此酒入口甜香卻不易上頭,是女子飲用的極佳。我想起那夜在液池邊,宋卿好偷酌三哥的烈酒被辣得吐舌頭,這才吩咐妙津給她送去一壺,恰恰遇見宋老爺教訓人。

    “你登門時,可有差人稟報過?”

    “回公主,妙津哪敢不得指示便私闖內院?”

    我下意識捏著骨梳展了展發尾,“那這宋不為確有幾分心智。”

    他哪裏舍得真對宋卿好動手,分明演給下人和妙津看,想通過宮人們的嘴,將話傳到父皇和眾宮妃皇子耳邊。

    “小女在家跋扈慣了,行事不知輕重,望陛下見諒。”

    果不其然,黑白不提的父皇早已耳聞這件事,榻中央的人略略一笑,“實屬平常,頑劣程度比起當年的扶蘇來還差得遠。”

    養心殿內,我按例去請安時將好聽見這句,麵上仿佛鋪了八-九層胭脂,立時紅得不行,還被多嘴多舌的五哥打趣,“六妹小丫頭時候對什麽都興致勃勃,連我和幾位哥哥都常常被她呼來喝去當玩耍對象。近幾年也不知怎的,如何招惹她都不生氣了。”

    父皇笑罵一句,“賤皮子。”卻真的抬眼瞧著我,要個說法。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宋不為行禮道:“公主天生慧根,到一定年紀便如芙蓉出水,落得懂事可人了,小女哪敢與之並論。”

    不動聲色為我解了圍,令我大大鬆口氣。

    由此可見,宋不為察言觀色的本事也很厲害,具備所有商人應該具備的條件。

    可惜,終是高估了人性。

    ✲✲✲

    宋卿好衝撞皇子事件看似過去,實際尚有餘威,畢竟我那位五哥哪是肯息事寧人的主?

    拱廊夾道上遇見,二人竟當著宮rén miàn堂而皇之動起手來。

    據說是五哥先招惹的,他賴在拱橋中央就是不走,還吩咐下人一字排開攔住宋卿好去路,美其名曰:“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不想看你。”

    那時的宋卿好養尊處優慣了,不太明白權利究竟意味著什麽,即便麵對皇子也忍不下這口氣。

    五哥被三言兩語激怒,“你可知在對誰說話?不知好歹的黃毛丫頭!”緊接著出掌成風,絲毫不懂憐香惜玉。

    宋卿好的隨身侍女見勢不對,慌慌張張跑來扶蘇殿向我稟報,等我趕去現場,那兩人已經從拱廊打到了液池亭中央。

    我不太懂武功路數,但也看得出宋卿好的功夫俊秀,至少比我這樣的三腳貓強多了。若放在戰場,也是個不讓須眉的巾幗色。

    遙看少女以水袖做劍,袖長四五尺餘,靈活地在五哥身體四側纏繞。涼亭周邊飛花起,被水衣裹了藏在袖中,一招一式打出來仿佛有香味似地。

    我怕事情鬧大,趕緊運氣上前去勸架。腳尖剛點在石子上,便被少女另隻水袖紗迷了視線。

    定眼見是我,宋卿好一怔,借力打力將我退到安全範圍。再看那頭,五哥已被袖軸給扯出張牙舞爪的形狀。向來高高在上的人,此時驚慌若幼兒“誒誒!”地,招起宮人偷笑。

    眼看勢態不受控製,被喝令不得輕舉妄動的侍衛們已經蠢蠢欲動,直到飄在半空中的一片葉被人摘下了,光鮮嫩綠的顏色直奔眼底。

    葉鋒顯然是衝著水袖去的,最終切斷了它與五哥的連係,亦不知不覺切掉少女半綹發梢。

    水袖一斷,宋卿好踉蹌著倒退幾步,立身便見來者。

    豔陽晴光,那人單手拘著,褐冠青袍,眉骨好似也被身上的衣袍染了顏色,泛著淡淡青。

    宋卿好凝神,看看叫囂著還想撲過來的五哥,又瞧瞧我,最後隔著七八步距離仰頭望向三哥,“人多勢眾?”

    男子不遮不掩,“很明顯。”

    少女卻不惱,反而歡歡喜喜揚起眉毛,仿佛帶著棋逢對手的興奮,頷首道:“臣女這會得去給太後請安,改日定親自向三殿下討教。”

    仿佛不是約戰,而是約定。

    經過我身邊,宋卿好還衝我眨了眨眼示意。少女美目顧盼,目中帶著晶瑩,如花照水。

    她一走,我就被三哥訓了一頓。

    “誰說你貿貿然的性子有所轉變的?”

    他批我連宋卿好的武功路數都不知,更弄不清對方實力就衝上去,“萬一有個好歹——”

    “不會有萬一,宋小主年紀與我一般大,實力能到哪裏去?”

    三哥屈指點了點我的額頭,“當知天外有天。”

    不錯,天外是還有天的。

    雖然宋卿好那兩下子,連她自己都不知師承何門何派,三哥卻似乎清楚。

    兒時宋卿好脾氣更古怪,因不滿宋不為在她誕辰日晚歸,便將價值連城的一尊戰國玉舞人給扔到門外。哪料半夜後悔了再去撿,卻被賊人盯上,連人帶玉一同擄走,幸好為一江湖俠女所救。

    為了叫宋不為著急幾日,宋卿好無論如何也不給對方報家門,“除非師父能授徒兒武功,教徒兒日後如何自保。”

    “我何時說要做你師父?”

    女俠故意橫眉豎目,宋卿好見縫插針的本事卻不比宋不為差。

    “心中有佛,處處是廟。我心中已然將您當做師父,即便您不認我這個徒兒,也永遠是我的師父。”不僅生得漂亮,一張巧嘴更是厲害,軟綿綿哄得女俠破了例。

    然而對方未曾留下姓名,隻在她手心寫下一個“秦”字。

    很久過後,我才從三哥嘴裏得知,她的招式路數,應該來自“秦舫”。

    秦舫聽上去像普通船舫的名字,實際是個詭秘莫測的江湖組織。其門下高手絕頂不多贅述,甚至海攬八方文人謀士,還擁有一座納藏了千萬神兵的wǔ qì庫。父皇曾想方設法招安,目的也是希望得那wǔ qì庫以充公,加築根基壯大國本,豈料連秦舫的落腳之地都沒尋到。

    另外有個傳言版本是,父皇一為招安,二為心安。

    因他的江山,是靠秦舫相助才打下來。

    當年父皇還沒揮軍南下前,差點叫前朝宣帝給團滅。宣帝與父皇乃子侄關係,世襲的皇位。這位宣帝風流成性,不僅後宮納三千妃,更為了給寵妃安胎,聽信偏門左道抓來百餘孕婦,剖開肚子取出已經成型的胚胎給寵妃食用,行事暴虐無常,終招來滅頂之災。

    父皇為救百姓於水火,離開封地,領兵造反,不料被一支精銳騎兵和另隻強悍的突厥隊伍給擋在上京門外。

    叫陣時,方知宣帝為保皇位竟選擇賠款割地,應允突厥,“若助朕退了應懷光這反賊,將他壓至殿前,邊境三座城池、萬兩黃金,獻與君!”

    好在跟隨父皇的將士個個有血性,助他突圍的一位年輕將軍更是領兵奇才。最後對方英勇犧牲,才換取父皇逃跑的機會,卷土重來。

    據說最後一次傾兵攻打,父皇是抱著破釜沉舟戰死沙場的決心。所幸秦舫突現使者,意欲助攻推翻□□。

    來者見起義軍元氣大傷所剩無幾,更遊說組織借出軍隊,每人的wǔ qì皆由□□變更為元戎弩,一柄由三國諸葛連弩改造而來的優良利器,取人性命於十裏開外。

    至於南下,也是秦舫軍師在背後出謀劃策。

    “沽蘇,表為經濟中心,裏為京畿要害。行水,融民,利。”

    意在要父皇行水路入沽蘇,試探城民反應。若距離上京最近的沽蘇城民都開河口迎起義軍,那此戰必勝。若受到阻撓,從水路進攻,也能殺個出其不意,勝算頗大。

    於是父皇便領頭,開始訓練士兵們在水上行軍。

    反觀宣帝的將士和突厥援兵個個對水上作戰不在行,起義軍越殺越勇,在京師靠岸奪旗那日,三哥誕生的消息從封地傳來。

    遂順應天意,取名,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