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至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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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這名兒實際是秦舫軍師起的。
對方在登基大典當日歸隱,臨別時擄須說,“願吾皇日後念此名不忘起義初心,近賢臣、遠小人,整頓乾坤。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卑不亢,兩袖乘清風。
父皇向來疑心重,怎允許超出自己控製範圍的組織存在,遂派將士帶兵尾隨,卻被護送軍師的行者輕而易舉甩開百裏。
“那這門派的武功到底如何神奇?”
三哥步行送我回扶蘇殿,我好奇央著他多講些。
“秦舫分文武。武派大多是鮮少出世的江湖人士,招路千變萬化。國子監藏書對它的描述也隻言片語,並非我朝近代才時興,宋朝時已有痕跡。坊間威名遠揚的丐幫始祖亦出於此,對方一根竹棍行天下,力拔山兮氣蓋世。更傳言說,趙匡胤複國成功建立宋朝,似乎也和秦舫脫不了幹係。說趙匡胤的部隊偷看了秦舫女劍客舞劍時的影子,驚為天人爭相模仿,導致戰無不勝。”
“當然,這可能是被神化後的笑談。”
他講得淡然,我聽得心癢難耐,正想驚歎世間竟有如此聖地,男子聲音又忽地傳進耳朵:“不過也並非沒跡可尋,聽說秦舫人士都隨身佩戴一枚刻有舊‘秦’字樣的玉鑒。”
舊‘秦’字樣?
隻言片語勾起我一點模糊記憶,很快如馬蹄呼嘯著消失了。
“還有,”
到了扶蘇殿外,他停步,慎重其事地,“別和宋家小主走太近。”
我問為什麽,“說不定她以後還是我皇嫂呢,提前建立交情不好?”
雖沒點名一定是他的王妃,但至少應該會許給其他皇子,可三哥聽了直笑,表情難測。
“你可別是要害死我。”
那廂,五哥氣衝衝回寢殿的路上,將侍衛們罵了大通,責怪人家為何不上前護駕,“都給我回去領板子!”大概忘了是誰說一步都不許向前的。
我這五哥其實心眼兒沒什麽,就喜歡捕風捉影。
他自小跟在腦袋空空的母妃身邊長大,對方總介意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導致他的脾性也跟女孩似地小家子氣。後來父皇為他賜字,聯想不到陽剛的,“便叫‘文’吧。”
文韜武略,好歹占上一點。
我兒時就常常直呼其名取笑他,“應文,你個太監腔!羞不羞!”
所以我兩還在宮內沒少打架。哪知真走了,他成天安安靜靜地還不習慣了。
“應文?”
繞過禦花園,他被消失好一段時間的二哥叫住,“這是怎麽的了?”見他肝腦上火,對方問。
應文衝天炮似地,劈裏啪啦大堆,“好不氣憤,我非得去向父皇參那宋不為一本,實在教女無方!”卻被攔住。
“稍安勿躁。這仇,二哥替你報。”
男子陰柔神色看上去令人發怵,連豔陽下的應文都忍不住抖了抖胳膊。
事後,我派妙津去知會在場的侍衛宮女,“別將五殿下與宋小主起衝突的事傳出半分,否則,小心舌頭。”眾人驚喝,跪地直呼不敢。
但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那琴嫣殿當差的李侍監耳目眾多,至少皇貴妃那邊知道了大概。
“是否需要找人向陛下通個氣?”
此刻皇貴妃膝頭正跪著人,替她護理指甲,隻見半尺高的頭頂釵鏈輕搖,“老五的形象陛下早已心中有數,斷不會把大業交到這樣的人手上。多一句少一句都沒威脅,懶得碎嘴了。”
話畢,李侍監領命要走,卻見應念歡快地從外殿撲進來,“母妃母妃!”
被皇貴妃抱個正著,“小心點兒!”
先親昵,再看他娃娃氣地退出懷抱,一跪,“兒臣給母妃請安。”
見他行事這般規矩,必是有事請求,皇貴妃揮退修剪指甲的婢子,正身瞧他:“行了,快說。”
應念倒不客氣,代替婢子,窩在女子膝頭撒嬌。
“再過一月便是父皇生辰,聽說父皇早朝同意了大赦天下的提議。兒臣是想,趁著帝慶,由母妃出麵,也給內廷的秀女采女們賜點生活用品,替父皇安後宮。”
這提議還真不錯。
哪朝皇帝都煩後宮勾心鬥角秩序紊亂,她若能牽頭做表率,百利無一害。
“不過,這事兒皇後那邊做還成,您做……恐生越矩之嫌。”
李侍監直言不諱,皇貴妃卻無所謂地翻了個白眼,“那軟骨頭,能成什麽氣候。”
若不是她叔父兵權在握,哪輪得到她當皇後。
“吩咐下去吧。”
“是,娘娘。”
說完揉著膝頭無辜可愛的肉臉,愛不釋手。
別人興許不知,可我知,應念提議是受了宋卿好的刺激。
這小不點被她說開了竅,竟真重視起自己的皇子形象,要普世為民。
得到首肯後,他還興衝衝地帶人去蘭心閣,求表揚,“你可知本皇子做了件什麽好事?”口氣幼稚。
宋卿好趴在院子裏的石桌上,靈動的眼鎖住他,“今天沒欺負宮人?”
“……”
“今天沒哭?”
“……”
“今天沒犯皇子病?”
應念哪受過這樣的連環刺激,眼瞅著又要落水珠子,少女才盈盈道,“好啦好啦,戲很多欸。就算八殿下壞事做盡也是天下第一可愛,行?”
應念很吃這套,噗嗤轉笑,下意識想親近她,又礙於性格轉身故作高傲,“本殿下才不屑世人看法。”
宋卿好陪著鬥了一會兒嘴,總算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卻沒展顏,反而拿起腔調,“別人收到賞賜,我有什麽好開心的?”
想想也是,應念奶聲奶氣地,“那你說,你想要什麽賞賜,都允。”
宋卿好猝不及防伸出手去,摘下小少年常掛腰間的一隻精致陶塤,“就這吧。”語氣快活。
陶塤精致倒精致,是三哥早年從陽歌帶回來送他的,卻並非什麽上品。皇貴妃曾差人造了隻更好的給應念,他偏念舊說不喜歡。如今大話扔出,委屈如應念也隻好忍痛割愛,“那、那你一定得愛惜它啊!”
宋卿好將質地光滑的陶塤攥在手裏,眉一彎,“殿下放心,它會被保護得比在您身邊還完整。”
按尋常,宋卿好看不上這等飾物。事後,連她的貼身侍女都疑惑,她卻偏頭郎朗問,“這兒離老內院遠嗎?”
皇庭統共分為三宮,九院,十二閣,七十二殿。
三宮自然就是父皇、皇後以及皇祖母居住的宮殿,十二閣便是皇親國戚經允許進宮留住的地兒,七十二殿則是四妃美人皇子們居住的。而老內院,顧名思義,是采女及下等身份的人安身立命之所。為了和皇庭顏色統一,老內院外表翻修過,內裏卻沒看上去那般雕欄玉砌。
從蘭心閣到老內院步行約要半個時辰,宋卿好沒那個閑情逸致,便將陶塤交給貼身婢女,“想辦法送到那顧采女手上吧。”
約是體諒她見不到親身骨肉,便贈她應念的貼身物以寄思念。
敢將皇子的配件轉送給別人,她當真是宮中首例。
更激靈的是,她行事前還特意到扶蘇殿來和我聊天,假裝無意說起這茬問我意見。我不過說了“挺好”二字,她便等於拿著令箭了似地吩咐下去,“千萬記得說公主做的主,將情記在公主頭上。”
看似做好事不留名,可情記在我頭上了,禍來了也是我的。
但她不管天不管地的作風,像極從前的我。
況且父皇嘴上說應念由皇貴妃養到十四歲便能認回生母,但明人皆知不可能。莫說要他認親,即便宮裏傳出點閑言碎語都不行,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他成為貴妃之子。不難想象,等應念真到十四歲,顧采女不用被賜死,也早像深宮內苑的草芥,被默認玩死。
她與應念,自出生一別便注定是一輩子。衝這點,我也實在說不出拒絕二字。
據說顧采女得了陶塤,哭得蒙麵的絲巾全濕,當即摸出隨身的家族印鑒要婢女轉送給我,“公主大恩沒齒難忘,恐今生已無機會再見兒郎,望這小玩意能長留公主身邊,在適當時機助她一臂之力。”
我托人查了印鑒來曆,發現顧采女出身也不低,算京師貴族的小簇分支。
但因顧家曾開罪過二哥,儲秀宮的侍監又是二哥親信,送來的銀兩便全被私吞了。下麵宮人連骨頭都沒撈著,以為顧家吝嗇,自然對顧采女的態度好不了。想來那顧采女的臉,也和二哥脫不了關係,但無人敢說三道四。
況且,不重要。
話說回來,建議是宋卿好提的,印鑒自然該屬於她。
我好心好意送去,她連看都沒看便往袖子裏放,打著午日的嗬欠往主廳走,經過我身邊時又停住,“公主最近心情是不是很好?”
我不明所以,微歪著頭瞧她,她也歪著頭瞧我,笑眯眯地。
“胖了。”
“……”
眼看著距離帝慶時間越來越近,宮中倒先發生了另件大事——
父皇要給三哥選妃。
通常來講,皇子的嬪妃統統由內監推舉,這次父皇卻命眾大臣各自舉言自家小女,更廣告天下,民間淑女凡至舞勺之年,統統可於七月集結京師,由內監負責挑選五千餘人,再層層篩選。
但有的大臣和周邊部落公主們近水樓台先得月,提前將畫冊呈上來,等進到三哥的眼,全是天資絕色。
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不像某人,表皮無可挑剔,連骨頭裏都滾著秀氣。
“丞相大人的千金看上去的確如坊間所傳般知書達理。”
這日下了早朝,父皇將閑來沒事的我和五哥應文傳到養心殿,要我們為未來的皇嫂位置出出主意。
一聽知書達理,我忍不住脫口,“那肯定不是三哥的菜,下一題。”
“哈哈哈。”父皇睨著我大笑,紅條案不遠處立著的當事人也忍俊不禁,負手說:“知我莫若扶蘇。”
唯獨應文頂著一臉吃癟的表情,卻不願善罷甘休,長手一指:“蒙古公主總行?無論身份地位都與三哥匹配,加上他們與突厥那邊一直不對付,若是聯姻,更能成為以後聯合抗敵的好盟友。”
我瞧眼右下角年紀,意興闌珊扁扁嘴,”古話有雲,齊大非偶。況且這位公主年逾二十還沒出嫁,指不定有什麽不能為外人道的隱疾。不然,五哥,為了朝堂大計,你先娶來試試?”
若非見父皇今日心情甚好,我亦不敢如此口無遮攔。但見那頭沉不住氣的應文要暴起和我決鬥,三哥總算出麵,身形往我麵前一閃,堪堪遮住應文要吃人的小眼,假裝加入討論:“這位巴爾虎部落的小千金瞧著倒是伶俐。”
巴爾虎部落是蒙古的重要分支,小姑娘身份自然不比公主差多少。細看,她左眼尾處還有顆痣,與我右眉尾的那顆生得一樣。
從前負責測國運的教宗曾言,“公主此痣名遠行。”注定要離去。
看來真有七八分講究,三哥若看上這位女子,對方當真是要離家千千萬萬裏了。
見三哥自己都開了口,應文湊過頭去細瞧,也看出端倪,連忙擺手。
“不成不成,這顆痣見著就想起扶蘇,此女必然鬧騰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