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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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文如此唾我,實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兒時我頑劣,聯合大臣的千金公子們嘲笑他太監腔,沒想有日將他氣得兩眼發紅快哭出來的樣子,當即不顧我呼喊,轉頭紮進身後的官房久久不出。

    那官房是排泄身體汙穢的地方,哪能久呆?

    見情況不對,意識到玩笑開過頭的我喚來一小太監,“方才五殿下被本宮氣哭了,你去安慰安慰,勸他出來。”

    小太監一愣,似笑非笑應:“是。”

    沒多久,應文果然風風火火出來,臉上的潮紅不減反增。

    見來者匆匆,我正想方設法道歉呢,他忽出手,啪一下將我懟到宮壁上,熱汗直冒:“平常念著你是mèi mèi,取笑我便算了,現在竟變態到叫一太監看我入恭???”

    聽應文的描述,他先前臉色潮紅是因肚子疼,遂鑽進官房解放天性。

    正舒服呢,那小太監得我令,想也未想推門而入,憋著氣靠近驚悚萬分的人悠悠道:“五殿下,公主說方才把您氣哭了,要奴才來安慰安慰。”

    ……畫麵太美我不敢想象。

    然而退一萬步,他也不該對我動手,於是我才真的一嗓子哭到了父皇耳邊,導致應文被罰跪。

    像這樣靠著抖機靈害他被罰的例子數不勝數,應文對我算真怕了,這才有父皇先前養心殿罵他,“賤皮子。”不被欺負了,他還不習慣。

    不過,替三哥納妃之事,由此排上父皇的日程。

    但畫卷翻到最後,我亦沒有看見預料中的名字。

    出了養心殿,待人走光,我偷摸問清雋悠遊的男子,“宋小主怎麽不在列?”

    他仿佛知道我要問這個,有的話升到了嘴邊,又折下去。

    我不甘心再一追問,“還是父皇另有打算,要將宋卿好許給五哥?他將宋氏父女留在宮內的意圖除了這個,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

    那人停步,側頭過來,好半晌才道:“不為拉攏,便是要辦他。”

    三哥說,允許宋卿好入宮及笄根本不是他的提議,而是父皇。他隻不過臨危受命,負責安頓事宜罷了。

    “年前有風言風語傳來,講宋不為表麵從倭人手上買來宅子是為天-朝麵子,實際與倭人私通,將宅子作為重要的情報基地。宋家樹大招風,有點什麽黃口之言實屬尋常。但沽蘇這塊位置太重要,你知道的,父皇正是因突破了沽蘇才轉而定的江山,即便空穴來風,以他多疑的性子,寧可信其有。”

    對三哥說出口的話我都沒懷疑過。

    因他或許對我有隱瞞,但從不欺騙。

    愕地,我感覺手心汗津津,“但宋家堪稱沽蘇經濟砥柱,無憑無據就要辦他,難道不怕引天下人非議?”

    “所以才要找個完美借口,招宋不為進京,另廂再派人收集信息。若證據確鑿,必當場查辦,根本不給天下人置喙的機會,更不用擔心誥命傳下去會引起舉家逃竄,省掉許多麻煩。”

    “不過,”他頓了頓,“父皇遲遲不允宋不為離宮,看來有進展。”

    明明是在決定一個家族的生死,男子眼神卻不溫不火,看得我發涼。

    “這便是你要我別和宋小主走太近的原因。”

    並非疑問,是肯定。

    有的想法興許自作多情,也貶低了自己的身份,但誠實講,我早已將宋卿好列入朋友範疇,哪怕對方未曾這樣覺得。

    生於皇家,見慣攀高踩底的伎倆,自然不會輕言朋友二字,也明白它該有的重量。因此回殿路上,我全程做著思想掙紮:要不要給宋卿好提個醒?通知她與爹娘速速離宮。

    就這麽出著神回到寢殿,剛踏入,頭頂轟隆傳來一聲響雷,預示著等會將有大雨。

    妙津很懂見機行事,她知曉我最愛在陰沉天將殿門關閉,點亮小簇宮燈,排上幾根沉香睡一覺。於是雷聲剛響,她便退了其他人自己伺候,順便將沉香盒子擺上。

    盒子拿出來就散著淡淡異香,正是宋卿好送我的西域安神香。

    頃刻,我忍不住輕咒一聲,嗅覺取代大腦做出了決定。完全忘記離開陽歌時,母妃如何吩咐我別過問朝廷事,徑自又出了殿門。

    快步到蘭心閣門口時,我總算冷靜。

    朝堂之事傳進後-庭必然會被徹查,我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三哥設想。為不牽連他,思來想去,始終沒將話講得太明,隻對宋卿好道:“欽天監發布了天氣預測,說接下來一個月滾雨將至,沽蘇也不例外。到時暴雨連天水漲船高,若你和宋老爺此時不走,恐怕就——”

    “走不了了。”

    我刻意加重‘走不了’三個字,更慎重其事地捏了捏那隻柔若無骨的手。

    到底有幾分功夫底子,宋卿好被我的力道捏得吃痛,卻沒抽出,也沒叫出聲,清透的瞳仁一下變得烏沉沉,灼灼瞧著我。

    不知多久過去,她才緩緩起身對我一叩,“謝公主提醒,我這就通知家父,向陛下辭行。”

    果然,她不蠢。

    關於宋家的造反fēi wén她聽了也不是一兩日,隻不過從未當真。現在我特意迢迢地跑來蘭心閣勸她走,其用意不言而喻。

    那夜,雨果然下了起來,還傳來突厥屢屢進犯我朝邊境的消息。

    父皇連夜招來重臣與成年的皇子們商討,究竟如何應對。

    宋不為一家在金殿外跪了很久,幾乎到深夜才得召見,“聖上有旨,宣。”

    宋不為上了點年紀,膝頭麻了,起身時一個趔趄被宋卿好扶住。父女二人雙雙對視一眼,再看看夜華下的華貴宮門,這才意識到,何謂權。

    金殿上,幾位皇子都在,唯獨二哥。

    大家的目光聚集在這對深夜造訪的父女身上,有的疑惑,有的了然。

    “宋商有什麽大事要與朕商量,竟冒雨久候。”

    宋不為深深拜在地,佯裝鎮定,“回陛下。賤民對陛下這一月餘的的盛情款待深感榮寵,奈何姑蘇傳來消息,家母突然病重,不得已,隻好來向陛下辭行,還望陛下恩準。”

    龍椅上的人禁不住沉了沉眉頭,不動聲色開始打量他,最後將視線移到宋卿好身上。

    少女也跪著,神情坦蕩並無忐忑。像她這般年紀,若知道內情,應是沒這樣的心理素質。現今關於宋不為勾結外來人士的證據尚未呈上,的確沒有理由留下對方。

    況且,百善孝為先。為不打草驚蛇,黃袍加身的人隻好沉吟:“那實在可惜了。”

    沒明著答應,卻總算有鬆口跡象。

    宋不為趁勢拜謝,“皇恩浩蕩。”

    順帶拉起宋卿好,徐徐道:“行李已有宮人收拾妥當,這便不擾陛下了。”

    遂躬身朝後退。

    猶記當日,殿上道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宋卿好一步一步拿捏得體,終生也不會忘記那種感覺。

    那是多少銀子也趕不走的恐懼,是心中巨浪滔天,卻必須裝作若無其事。

    所幸,她離這樊籠,隻餘幾步。

    ✲✲✲

    清冷雨一場後,烏雲消散,皓月很快漏出臉。

    扶蘇殿內,我圍著剛升起的爐子汲取溫暖。

    宮人們已經進來遞過牌子,要我選擇今日的被褥樣式和香。尋常這時候宮裏了無生趣,我早就睡下,今夜卻精神得很。

    妙津不知緣由,眼眯了又眯,最後幹脆將目光定在我的發髻上。

    別人數綿羊,她數發飾,以此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沒多會兒,她臉色便晴轉陰,“公主,您頭上的金釵怎地少了一支啊?!”

    皇女的首飾數不勝數,有些連負責我起衣食行的妙津都沒見過,她獨獨對這金爵釵印象深刻。

    釵子是三哥送的,樣式簡約卻不簡單。尾部雕出的一隻雲雀栩栩如生,兩隻放在腦袋上,呈回眸姿態。打造金釵的材質出土自西漢,偏硬,與尋常金子質地略有不同,雕出的紋樣卻更精細漂亮。

    三哥說,初見這對釵沒什麽特別,越看越覺得像兒時的我,小雲雀般嘰嘰喳喳朝氣蓬勃,遂忍不住買下。

    妙津呢,在陽歌就陪著我念書晨起撒瘋耍混,自然明了我以前的做派,才在收納時也忍不住歎一句,“三殿下果然慧眼,是公主的範兒。”

    如今妙津忽歎少金釵一隻,我下意識摸摸發髻,那頭的她已經風風火火要喚人來,將扶蘇殿翻個遍。

    豈料聲音還沒出,殿門從外邊扣響。我眉尾輕跳,自己先一步上前開門。

    “參見公主。”

    是常年跟在徐總管身邊的小太監,行事利落頗受重視。

    “怎麽樣?”

    小太監扣著袖子跪下,謹慎地衝我搖搖頭,“小的在宮外候到此時,也沒見到那對父女身影。倒是中途二殿下突然集結守衛金殿的禦林軍,烏泱泱去了。”

    頭頂天色墨黑墨黑,與我此刻的臉色無異——

    看來那份該死的“證據”,提前抵達了。

    金鑾殿上。

    宋不為揉揉跪久的膝蓋,想逼迫自己行走的速度快些,卻始終沒有二哥的刀槍劍戟快。

    旁邊,宋卿好比父親更先聽見踢踢踏踏的不詳腳步聲。

    她步子頓了頓,眼角光一閃,宋不為便被從殿外衝進的男子一腳踹到地上,舉劍大喝:“刁民,想逃?”

    “枉我天家紆尊待你,你竟起反心!”

    二哥下腳重,活過五十餘載又沒功夫底子的人哪受得住?當即在地上拖滑幾尺,彎著腰咳出老血。

    宋卿好上前扶,“爹!”

    順勢剜二哥一眼,被正幸災樂禍的五哥應文逮個正著。

    原來二哥當日說的幫他報仇,是這茬。可應文本想跟著參一本宋卿好,說她藐視皇子目無天威,但見著宋不為身前的一灘深紅,他那張嘴便怎麽也張不開了。

    到底做不到那樣絕。

    “殿下當知惡語傷人寒,空穴來風之事,切莫信!”

    宋不為撐了撐身子企圖辯駁,男子眼底卻浮起詭譎涼意,“空穴來風?”

    緊接著將十來餘封密信樣式的紙摔到宋不為的老臉上,直冷笑:“你隻需告訴本王,這可是你的親筆字跡。”

    宋不為慌不擇路撿了其中一張,宋卿好也跟著瞄了幾眼,兩父女臉色均大變。

    二哥得空,命人將言辭劇烈的幾張呈給父皇,惹得龍椅上的人勃然大怒、抽氣連連,眸底紅光抖動。

    “好你個……宋不為!”

    揚手一揮,紙屑紛飛。

    據說那些統統是宋不為與東海倭人的來往信件,悉數痛陳當今聖上得天下卻不作為,與當年宣帝有何異?還數落了我父皇當年貪生怕死之舉——

    吾兒敦厚,甘殞身為蒼生求仁君。然戰事亂,君偽善苟逃,小人行徑!

    當後來信件的謄抄本抵達我手裏,看著字字句句,連我都心驚,更遑論早想掩蓋過往恥辱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