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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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便說過,當年起義軍被圍上京城外,有位年輕將軍犧牲了自己才換得父皇逃生機會。
那位年輕將軍,就是宋家嫡長子,宋卿成。
宋卿成胸懷大誌,早早便從了軍,後來被分配到父皇的封地,一路從小兵做到將領,很有真本事。
奈何天妒英才,為了幫助父皇脫困,他孤身擋兩千將士,雙眼殺得血紅,才換來如今的太平盛世。
等父皇坐穩江山,還追封其為驃騎大將軍,更為了彌補,下旨封宋不為為沽蘇鎮撫司監事。在大應國,曆來商人不可語政,父皇肯為宋家開這先例,心中顯然是記著舊情。
但賜封那日,宋不為卻拒絕了冊封。
而立之年的男人背脊仿佛一夜間佝僂,神色淒艾稟徐總管,“望陛下收回成命。”
他說,以後每聽人家叫一聲監事,就如同複習一遍喪子之痛,“小民,萬萬無法承受!”
那時的父皇剛經曆戰亂,居安思危,尚且懂體恤,即便宋不為抗旨,他也歎口氣作罷了。
而今這把安逸椅子坐太久,興許他早忘記秦舫軍師所言的初心。心中隻知他是天,如何能忍受有人指天大罵,挖出難看縫隙?
不過,宋不為若真是被誣陷,那設局之人的用心何其辣狠,根本沒給對方留餘地。畢竟叛國這條罪需要證實的信息太多,可單是挖天子瘡疤這條,已足夠誅九族。
“父皇,這是近兩年宋家船隻的出海記錄,詳細記述了宋不為與外臣密謀私通的時間地點。”
二哥幾步上前,親自將冊子呈到龍台,宋不為稍稍推開宋卿好,跪著挪近老淚縱橫,“陛下,宋某行走商路樹敵眾多,江湖奇人異士亦如過江之卿,有心者想取到宋某的筆跡實在容易啊!望陛下聖明!”
可父皇的逆鱗顯然已被觸,此刻理智盡失什麽話都聽不進去,連那冊子都隻是粗略掃幾眼,便一掌拍響桌子起身,隔著金黃桌台遙指宋不為。
“你家男兒生得磊落,年紀輕輕便知太平社稷重於性命。偏你活了大把年紀還看不透生死,到如今還記恨朕,記恨朕當年的不得已為之?!恐怕冊封你監事那日,你心裏想的不隻是瞧著職位煩,更是瞧著這染滿你兒血氣的江山煩罷?!”
因為瞧著煩,所以要反。
頂頭上,父皇越想越氣,揮來禁軍:“給我將這刁民帶下去,擇日處以——”
說到這,又憋著氣琢磨了好片刻,才重重道:“處刺刑!”
刺刑!
金鑾殿上,不少人都涼氣倒抽。
刺刑是專用於通敵叛國者的刑罰。可開國來,還未曾聽誰被如此慘無人道地施刑過。
比起砍頭,它最令人恐懼的是生生被木樁插入身體,受盡切膚之痛。而且行刑人中途會停下,避免破壞受刑人內髒器官,以此延長對方性命,直到木柱擠開腸、胃、肝。
天子話落,連禦林軍都愣了半晌,才得令要將宋氏父女拖下去。
那廂,本還強迫自己鎮定的宋卿好,一聽刺刑,清透目光霎時覆上重重陰霾。
待禦林軍近了,她仿佛思考過什麽,當即飄飄運氣起身,三兩招灑開水袖,纏住最近的幾名侍衛拉近身前。
晃眼間,殿上少女若仙子起舞。定眼瞧,那水袖中央卻有斑斑駁駁的紅色,一路從水袖染到玉石地麵。
“來人啊,護駕!”
旦聽二哥一聲大喝,大部分禦林軍已衝到父皇身邊圍出保護圈。反觀宋卿好卻越戰越勇,還頻頻去拉雙腳發顫的宋不為想助他脫困,不料幾次三番被圍到禁軍中間。
此時此刻,全世界注意的都是少女古怪的一招一式,唯獨三哥眼裏似藏著琥珀,眸光盯著她手中的wǔ qì越漸往下沉。
沒錯,宋卿好把著的,正是我掉的那隻金爵釵。
其實也並非遺落,而是臨走前,我主動摘下送給她的。
或許是我心中隱隱有預感,宋家人無法活著離開皇宮,這才特意將鋒利的金釵贈她,期望能在關鍵時刻保她一命。畢竟宮廷重地,除了侍衛,其他人不允許攜兵器上殿。思來想去,唯獨這隻簪子,能被她藏進寬蕩袖子。盡管靠她單打獨鬥就想逃出皇宮,根本是天方夜譚……
果不其然。
二哥師從名門,手段身法也不差,還學過五行八卦。雖然摸清宋卿好的套路需花點力氣,但真正要攻克她的袖舞,多試幾遍並不太難。
眼見禦林軍不斷衝上去,倒下來,他瞧準一閃即逝的旋渦,蜻蜓點水持劍斷袖。
劍鋒從少女腰身擦過,忽多出另隻腿,騰空從後方攻擊宋卿好的細膊,迫使她踉蹌著往前傾,躲過利劍。
堂中身影翻飛,早分不清誰是誰。來者趁機一番掀袍起落,踢掉宋卿好手中的wǔ qì,接住往袖裏藏。
沒了水袖和利器的宋卿好無疑是甕中之鱉,跌到宋不為身邊,滿臉悲憤與視死如歸。
待宋卿好束手就擒,二哥提劍蠢蠢欲動,卻被搶先了話頭。
“來人啊,將宋氏父女押去大牢。”
抬首,隻見搶他話的男子鬢發不亂,鳳眼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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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大獄摸黑迎來金貴之人,玉麵青冠。
他隻帶了一名貼身侍衛,進到宋不為牢房。
侍衛見眼色行事,亮盞微燈,悄無聲息將一紙認罪書在宋不為渾濁的眼前展開。立時,惹得對方又激動起來。
“宋某先謝過殿下大恩,若非殿下出手相救,鄙人和小女早就命喪金殿。可我宋不為若對朝廷有半分不臣之心,何須等到今日?若殿下也被謠言所惑,大可先前便將我就地正-法,何苦來哉!”
來者背著光,語氣不痛不癢,“宋老爺莫不是急昏頭?父皇要是肯給你機會辯稱,何必繞過大理寺,設這樣一個局引你來京。”
立時,宋不為醍醐灌頂,老態褶子抖不停,再不發一言。
“而今,”那人轉過身,眸光沉沉,“宋老爺需要做的並不是辯論題,而是算術題。”
一家赴死,或留個活口。
“宋老爺一生富貴享盡,就算立刻將骨頭拆掉當柴燒了,估計也沒什麽遺憾。但宋小主不一樣,她的日子,還長。”
三言兩語點幾句,宋不為終悟,這男子是軟了心腸,要出麵保宋卿好。
雖不知他此番情由,但麵對這道畢生遇過最簡單又最艱難的算術題,宋不為沒猶豫。
他渾濁的眼像再看不請光線,顫顫閉上,任由侍衛將拇指蘸了紅泥貼上認罪狀。
“殿下大恩,宋某來生作牛馬……”
“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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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琴嫣殿。
皇貴妃臉色很是不妙。
宋家人被收押的消息一夜間在宮內傳得風風雨雨,應念自然也知曉了,鬧到皇貴妃跟前來,非要她去向父皇求情。
皇貴妃哪肯蹚這渾水?當即板著臉拒絕,害小少年傷心欲絕下了鎖,再不出寢殿半步,連放在門口的水和食物都蒙上黑黝黝的灰塵。最後直接暈厥過去,嚇得皇貴妃魂飛魄散。
應念要有個好歹,貴妃被父皇責問是一方麵。另方麵,應念就是她的心肝,心肝被割了,哪有不疼之理。
說起來,皇貴妃的出身不高,是近京某個縣的打漁女。
應天十四年,教宗受父皇召見測國運,稱什麽星隱約出現,恐江山生變,建議父皇在十四年末,找個亥年亥月亥時的平民女子嫁進皇家,寓意‘天地和’。
尋常人家的女子通常不敢肖想嫁進皇家,還是嫁給父皇。如今這等好事憑空降,皇榜放了大半年卻沒人敢揭,因為此時辰的女子特別罕見,直到皇貴妃出現。
皇貴妃原名梁小曼,前半生淒苦,遇見個賭棍的爹,和破罐子破摔的娘。普通百姓人家女兒,十六七歲便會被許夫家,偏梁小曼仿佛知道自己不是凡人,生活再清苦也不願將就,遭爹爹好一頓打。終於,渾渾噩噩度過十九年後,梁小曼在市井發現皇榜,從此平步青雲。
雖然梁小曼出生不行,一張臉打理出來卻是荷花羞玉顏,的確比當今皇後還嬌俏幾分。她進宮沒幾年光景,便從美人做到昭儀,再到四妃之一,去年初又被冊封貴妃,真正的幾人之下。
然而這朵荷花並沒想象中完美——
身為女子,她從未來過月信。這意味著,她無法誕下皇子。
但不知是父皇子嗣眾多不甚在乎,還是怎麽樣,對此女的專寵並未減少,甚至答應將應念過給她,讓她以後有個伴。
所以應念對皇貴妃而言,不僅是心頭肉,更是父皇駕甍後,她的靠山。
哪能允許他出意外?
看皇貴妃焦頭爛額在殿內走來走去,罵完太監罵婢女,李侍監忍不住上前寬慰。
“娘娘莫叫急火攻了心,太醫方才說,小殿下不過缺水虛脫,過不久便會醒來。”
豈料紅絲袍在玉石地麵上掃了掃,女子依舊愁眉不展,“眼下我擔心的是念兒醒來又衝我耍性子。這麽三番兩次折騰,他哪裏受得了?”
“解鈴還須了解係鈴法,”李侍監瞧瞧四方來往的宮娥們,湊近些,“娘娘想一勞永逸,不若允了小殿下之請。”
“胡來!”
貴妃拂袖輕斥,美目圓睜額花亂顫,“可知嬪妃幹政的後果?!”
李侍監不偏不退,“奴才說句誅心的話。眼下七位皇子中,論謀略論學識都不乏出色的,小殿下又年幼,萬一哪日陛下……所以懸而未決的太子之位,當搏了。”
貴妃一怔,李侍監悄悄抬頭查探臉色,發現還好,繼續道:“這宋氏一家造反之事既然已板上釘釘,娘娘可曾想過,陛下為何還沒及時處理,隻將反賊關進大牢,還不許風聲外放?”
“你覺得為何?”
“奴才大膽猜測,陛下恐怕……還未尋到萬全之法。”
“怎麽說?”
李侍監更小心翼翼,“如今全皇宮都知陛下被宋不為氣得捧心,偏偏狠話放出去了,還不敢輕易辦他,何故?說到底,還是這宋不為非一般富貴人家。宋家雖沒兵權,卻掌握著我朝第二大城市的經濟命脈。若要給宋不為扣上造反的帽子,單憑點來往書信如何叫天下人信服?宋不為要不明不白倒了,富甲們還不人心惶惶紛紛出逃?屆時大量資金外流,國庫虧空,後果不堪設想。此事看起來實在是個燙手山芋,可乙之□□,甲之蜜糖。娘娘此時若敢冒大不韙替陛下解憂出主意,恩寵必會更濃。臨到立太子,沒準還能說上幾句……”
“同時又應了八殿下所求,何須擔心老來無依?”
李侍監一番話醍醐灌頂,皇貴妃秀色微斂,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