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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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卿好突圍當口,禦林軍已經像盾牌一樣,將父皇和嬪妃等人隔絕在內。

    眾人隻見眼前綠裙忽閃,絲袖軟軟拂過將士們的鼻梁和眉頭,令人不禁想起那句冰肌自是生來瘦。

    眼看情形不對,場外二哥大喝,“把她手上那玩意兒給我奪了!”

    被晃了眼睛的侍衛這才得令動身,宋卿好卻已穩穩落在刑台上,拖劍而行。

    我站在城牆向下眺望,一幕幕看得心驚肉跳。

    三哥不動聲色按住我的肩頭,隻見宋卿好照著前來阻止她的行刑者一陣猛踩,踹下台。

    宋不為沒想還能這樣近距離看宋卿好,或者叫做沒想還能看完好無損的她一眼,男人肝膽俱裂間竟撇著耷拉的胡子笑了笑,哆嗦著叫她的小名,“好……好、好。”

    連兩個字都無法完整念完,可想而知正在遭受怎樣的極刑。

    宋卿好心口大痛,一雙眼已血紅,手中握著的長劍哐當當直抖,最終眼眶憋起隻說了六個字:“爹,娘——”

    “女兒不孝。”

    話畢,在雙親渙散的意識中,手起刀落,見血封喉。

    為了不叫他兩再經受折磨,宋卿好速度夠快,令血濺開三尺,將少女的眉眉目目染上紅點,有股瑰麗的妖豔。隔得甚遠,我仿佛都能聽見刀鋒過肉的聲音,忍不住閉了閉眼,肩膀跟著身體抖起來。

    腦子裏有副畫麵漸漸躍上,仿佛還是七八歲的我,親眼瞧著數百支長矛插進某位老者胸口。

    那年父皇微服出巡,奔赴陽歌見我與母妃,豈料遇邪-教興風作浪。

    鬧市街頭場麵頓時混亂,我被人群衝散,叫一邪-教小頭頭逮住要抓走,是這位老者救了我。等送回行宮時,陽歌巡撫衙役包括當地駐守的將士們,從行宮內跪到外。

    見我平安歸來,母妃血色恢複將我抱在壞,我卻天真地向父皇替老者請賞。

    哪料賞沒請到,將對方性命搭了進去。

    因為父皇疑心太重,不分青紅皂白說這次邪-教bào dòng有組織有預謀,老者出現的時機過於恰好,分明另有所圖,“寧錯殺一百,不放過一個。”

    我沒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一直求一直哭,父皇卻跟沒聽見似地,還不耐煩推我一把,仿佛剛剛在殿內擔憂我生死的人不是他,息怒瞬息萬變。

    見狀,年幼的三哥捂住我的嘴拉出至殿後,冷眼瞧著老者數次想突破重圍卻失敗。

    鑒於老者有點功夫,zhì fú他用了上百將士才成功。臨到身上窟窿密密麻麻,剩最後一口氣,對方兩眼不閉,怒歎:“國祚,將亡!”

    鮮血一如今日那樣噴出,濺了滿場,濺到我心上。

    我是從那時候開始轉變的。

    我瞧見老者被包圍時,一向被父皇軟言儂語包圍的母妃跪在玉地上,請他放對方一馬,卻被反手兩耳光,“朕未追究扶蘇將賊子私自帶入內宮,你還有臉求朕放過他?!”

    明明是救了我。

    明明。

    但顯然,比起我的生死,他更在意的是自身顏麵與皇權安危。

    後來我緊緊抓住三哥的手,抽著噎著要他告訴我為什麽會這樣。

    他嘴唇翕動,說生在皇家,就意味著失去問為什麽的資格。就像張裕妃被幾句風言風語打入冷宮時,他也聲嘶力竭問過為什麽,但沒有用。

    “別人隻會告訴你,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氣到口不擇言:“為什麽這個‘君’是他?為什麽!”

    少年憋起青嫩的眉頭,捧著我梨花帶雨的臉,目光堅毅:“會不是的。”

    會不是的。

    彼時彼日,對上那雙不假辭色的眼,我並不明白那四個字的重量。但那天,我懂得了何為伴君如伴虎,亦學會了害怕。

    我需要牢牢謹記的一件事情是,盡管我很懷戀幼時他對我的寵愛忍讓,但那個人永遠不可能成為父親,他是君王。

    亂世出白骨,盛世也有螻蟻。至於宋不為一家,對君王而言,更是命如草芥。

    ✲✲✲

    宋卿好私自了結宋不為和丁氏的行為,引起朝中大臣諫言兩邊倒。

    一邊以二哥為首,控訴宋卿好竟敢持劍入場目無王法,應處死,“否則皇家威嚴何存?”

    一邊又道:“赦免宋卿好之事路人皆知,殺了她,如何給天下交代?”

    兩派你來我往爭鋒相對沒個結果,常年在朝堂上低調做人的三哥忽然從隊伍裏站出,”稟父皇,宋女此番作為——”

    “當賞。”

    引起抽氣片片。

    龍座上的男人眯了眯眼,“說下去。”

    “近來宋不為叛亂之事引風雨連連,閑言碎語擠滿街頭小巷。然宋女此舉,我朝大可頒布皇榜,讚其早已知曉叛黨作為遂大義滅親。這樣不僅坐實宋不為的罪名,更止了流言安了民心,何樂不為?”

    父皇一聽,眉頭展開,瞧著三哥的目光大為激賞,當即開金口,要徐總管擬皇榜,還裝模作樣封宋卿好個什麽“明辨縣主”,允放出宮。

    離宮那日,我提前去蘭心閣送她,少女來的時候帶了滿滿幾大車,走的時候什麽也沒帶。

    我看她發麵上也幹幹淨淨,問,“你那些首飾呢?”

    問完才知自己夠傻,宋家所有財產都充公了,帶來的那些自然也早被抬到國庫。

    她毫不避諱笑我傻,捏捏我的臉,“就你這心性還是乖乖留在皇宮做公主,永遠別離開你的父皇,一步也別。”

    不知怎的,我聽出她話中有話,不隻笑我心性,好像也藏著危險暗示,遂警戒地瞧她一眼。

    宋卿好麵上不像剛遭遇過喪親之痛,麵對我依然鎮靜,仿佛我不是仇人之女,“怎麽?你以為我出宮後要勤學苦練求仙問道摸爬滾打找機會報仇?別逗了,我早就不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勵誌典故,好不容易偷生呢,苟且活著還來不及。”

    “不,你就是這樣想的。”

    我靜靜反駁她,看少女眉毛微動,“如果有機會,你心裏想的一定是殺回來。”

    宋卿好微斂容,不再言語。

    但我不知道的是,她出宮那日,三哥也曾相送。

    朱紅宮門前,男子將那隻我從未戴過的金爵釵,簪進宋卿好毫無珠玉的青絲,“既是她送的,便是你的。”

    畫麵像極她剛進宮時,皇祖母送我們雙金環,一人一隻。

    但當時熱熱鬧鬧,如今冷冷清清。

    宋卿好近距離聞到來自異性的陌生香,卻詭異地不排斥,反而抑著聲音說:“將來你們可能會後悔救了我。”

    三哥不甚在意,專注地將釵子推到最好看的弧度,“那我們盡量不去後悔罷。”

    少女稍抬頭,默不作聲窺著男子青色下巴、飛揚鬢角,心尖切切實實動了兩下。

    宋卿好出宮沒多久,三哥徑直來了我的寢殿,囑咐我將金爵釵的另一隻溶掉。

    “被有心人發現沒好果子吃。”

    我當然知道,宋卿好在大殿上差點用它行刺父皇,要不是三哥趁亂將金釵奪下藏進袖中,以二哥追根究底的個性,要不了多久便能查到釵子的來曆。

    “但你的隨身玉佩怎麽不見戴?”

    我注意到男子腰間的流穗消失了,他好似也才發現,緊接著想起那日在大牢宋卿好突如其來的吻,包括手上的小動作,撇唇笑,“看來你不用擔心那宋家姑娘出宮後過得好不好。”

    她哪裏是以身相許,分明趁機偷玉佩,想著以後孤身行走江湖,興許能靠它解決些麻煩。

    後來,關於宋卿好的消息我大多是聽說。

    聽說她被宋不為的好友們罵得狗血淋頭,按輩分個個該叫叔伯的人物,提起她直搖頭,歎:“宋家祖墳沒埋正,生個有血性的,死了。生個狼心狗肺,反倒活得好好的。”

    宋卿好不知何滋味,卻不辯解,似乎被多罵幾句她心裏反倒好受些。

    一路回到沽蘇,家宅凋敝,園丁下人消失得七七八八。奶-大宋卿好的老娘子多少與她有點情分,等她回到宋家才離開,同時神色哀婉地告知她官府什麽時候會來收宅子,囑咐她另做打算。

    宋卿好點點頭,看對方不緊不慢要走,禁不住轉身問了句:“宋家祖墳入口在哪兒?”

    老娘子神色古怪,旦看她傾城一笑:“聽說沒埋正,我琢磨什麽時候去看看。”

    宋家祖籍其實是上京,後因生意需要才舉家遷到沽蘇,不過祖墳還在上京城,距離鬧市不遠的郊外。宋卿好每年清明都會隨行去祭拜,卻隻在青石堆砌的墓碑前上柱香。至於入口,除了宋不為自己,大概隻有在宋家待了幾十年的仆人們有點印象,因為每年清明前,都固定有人先趕去除草掃灰一番。

    這會兒知道她強顏歡笑,老娘子還是說了個大概方位,終於連連歎息著走了。宋卿好微微掃一圈曾經的雕梁畫棟,發現草木凋零,塵埃漫天。

    不過宅子裏並非隻餘她,還是有人留了下來,一個嬰兒,馬夫的遺子。

    宋卿好當初接他進府,企圖改變他的命運,但宋家突遭變故,幼嬰已經連著好幾日沒進過食,睡在濕答答的繈褓裏哭得奄奄一息,差點聲都閉了。

    宋卿好一探鼻息,還有氣兒,趕緊翻找幹淨的繈褓和吃的,結果什麽也沒有,隻好先撕了我送她的衣裳將小嬰兒裹成一團,抱著他在空寂無聲的院子裏坐了良久。

    期有孩童調皮跑去推門,被附近做豆花的娘拉回去。

    這孩童的爹出生就死了,娘親一手拉扯他不容易,宋不為生前總找借口光顧她們家豆花坊。現下,隻聽女子扯著嗓子衝院裏譏諷地吼一聲:“不怕砍腦袋啊?”

    明顯地指桑罵槐。

    宋卿好像沒聽見,伸手戳了戳嬰兒肥嘟嘟的臉,“喂,小家夥,你不開心嗎?”小家夥依舊紅著臉,閉著眼,少女忽正色,長睫毛輕閃。

    “別不開心了。”她定定道。

    “錦衣玉食以後少不了的,大宅子也還會有的,你的命如此——”

    “我的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