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炭與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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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族安居在莽牛穀裏,短短百年時間,就發展成千家萬戶,能在這個破落地有這種光景,一是因為族長選的好,萬般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二是承了前輩人的餘蔭。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嘛!



    說到祖輩,黎族的上幾輩人可不是在這莽牛穀裏的,是因為某些不光彩的原因,他們才會背井離鄉,另起爐灶,祖墳至今還在故地躺著哩。



    莽牛穀底沉著一座巨大半球建築,是上古時代的監牢,大得嚇人,據計算,每一間格子牢房都要用上十二萬三千六百餘塊青磚耗材,總共砌出了五百六十間格子牢房的神獄,像倒蓋的鍋底,它表麵泛著瀝青光澤,已經分不出是因為青磚經年後的色彩,還是因為牆角縫隙上已經爬滿了苔蘚以及烏青的臭蟲。



    神獄!



    你可以理解為神威如獄!



    或者是“神之威儀莫大之於獄!”



    圓頂建築內裏,黑暗是唯一的主基色,同樣的青磚石材,五百六十間牢房,每一間牢房裏都或多或少的關押著幾名犯人,少止一人,多達五人。



    順著入口走進去,是四通八達錯蹤複雜的甬道,關押著形形色色的犯人,生活在這一片黑暗的國度之中,是他們共同的人生,他們看不到太陽,望不到夕陽,同樣也嚐不到雨露的滋味。



    麻木的表情,蒼白的臉龐,無止境的關押是世上最滅絕人性的刑罰,從瘋狂到呆滯,再從呆滯到麻木,經曆希望被一點點磨去直至殆盡的過程。



    光!一絲微光!



    細密如針尖的微光,在申時三刻,是那麽xìng yùn的,從兩塊青磚的縫隙之間,溜進了這黑色牢獄。



    於光而言,破暗而生,微光雖細,卻實實在在地戳破了牢獄的黑暗,照亮了一隻白皙的小手。



    這隻手屬於一個孩子,這孩子的臉蛋漆黑如墨,有成為黑夜中絕頂刺客的潛力,手卻像白玉雕出來的,白皙到可以讓任何一個女孩子眼紅。



    美則美矣,卻沒有多大意義,反正這牢獄裏也是黑漆漆、黃蒙蒙、綠油油的,誰管這孩子是黑是白,是美是醜,隻要分的清是獄卒還是囚徒就可以了。



    盡管這樣,這孩子還是有個黑炭兒的外號,沒有什麽特別意思,隻是因為他是黎族人從炭裏扒出來的,名簿上記著的名字叫李黑炭。



    這一刻的神獄中,格外安靜,唯有稚嫩的童音飄蕩。



    “看那一片春秋,聽一廂風雨;



    想我代代英豪,求取女子心頭砂;



    但有一隻柔夷在握,管叫黃龍破驪山;



    ……



    黑炭打節拍的動作,一頓首,一轉身,都極具古風,一嗓子的秦淮老腔,字字吐出可落地,鏘鏘如金鐵。



    秦淮老腔——《與君別》。



    黑炭的哀歌在那一抹微光亮起時唱響,每一次都能引得囚徒們靜心聆聽,有時還會帶起輕輕的哽咽聲,屬於過去家住秦淮古地的囚徒的思念,因為黑炭的歌聲而共鳴。



    黑炭的歌中同樣承載著思念,他思念著他過去的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父,由不得他不思不念。



    “想那多少春秋,多少黃泥落墳頭……”



    黑炭壓低了嗓子,氣息漸沉,因為壁上透出的微光愈來愈淡,幾近於無,曲子自然也該到收尾的時候。



    再璀璨的光,也架不住黑炭那般深情的凝視,他的烏黑瞳孔似無底的漩渦,每一次閉眸睜眼都帶著近乎貪婪的渴望,可是那一絲微光屬於夕陽,不屬於他。



    盡管如此,黑炭也不舍得多眨眼一次。



    金黃中帶著一點微亮的虹光,是與黑暗截然相反的“光明”,戳在黑炭黑亮如墨玉的瞳孔裏,深入到靈魂深處,照亮他的心田。



    李黑炭今年八歲,很小的時候就被關押到這牢獄中,許是五六歲的光景,或者還要更大一些。



    幸好,他還有兩個獄友相伴,一起吃飯,一起睡覺,是日複一日,更是年複一年,這樣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



    一個是瘸腳老頭,又怪又悶,終日不言語,就每天枯坐在茅草堆裏,也不知道想著甚,可黑炭知道,這老頭不啞,姑且就稱他為瘸老頭吧。



    還有一個嘛,是個女子,許是婦人了吧,又或者是個老女人,黑炭也沒有清楚的概念,就覺著這個女子很古怪,也很平常,總之是很難對付的一種人,黑炭管她叫雪姨。



    其實在那二人眼中,李黑炭又何嚐不怪,每日侯著申時三刻,守著那堵破牆低吟,等待著那絲微光,比守財奴還要守財奴,縱使是以二人的閱曆,也不得不讚一聲黑炭那口子秦淮腔的地道;讚一聲黑炭的與眾不同,明明隻是個囚徒,卻堪比最虔誠的僧侶,更加向往光明。



    誰也不能想象到,此時的這個孩子在想著些什麽,心中又掀起了怎樣的波瀾,總之就是申時一刻的李黑炭,是發了癡的黑炭。



    不過,誰要在這個時候打攪了他,哼哼,這小子不好對付的很呐。



    微光稍縱即逝,李黑炭急眼了,想要去抓,可這光哪裏是他可以挽留住的,隻能眼看著最後一絲光影溜走。



    光明逝去,唯有黑暗永存,這牢獄又再次變回原本的樣子,壓抑,沉悶,逼人發狂。



    “阿象,你回來了,外麵的世界有意思嗎?”



    一隻長著奇異雙角的小獸,乘著一道土huáng sè的奇芒出現在黑炭跟前,讓黑炭頗為驚喜。



    土象蟲,膽小懦弱,無絲毫禦敵之力,卻天生掌握著一門神通——遁地,一生都在奔逃之中度過,躲避獵人的抓捕。



    但它很珍貴,價值百兩黃金,重利之下卻依舊少有人能捉住它,能讓它主動出現的,唯有與它一生因緣糾結的主人,而李黑炭,便是眼前這隻雙角土象蟲的主人。



    “吱吱”



    阿象歡快的鳴叫,如初生的雛鳥向父母討食。



    “給。”黑炭掰開一塊黑乎乎的饅頭,分給阿象一半,笑罵道,“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還有沒有點追求了。”



    “吱吱~”



    阿象吃的歡暢,沒有一點浪費,最後扭動自己豐腴的身子,爬到黑炭的掌心,沉沉睡去。



    “恩,又胖了,真怕以後喂不飽你。”



    黑炭掂量掌中的阿象,已經有半個手掌大,相比初見時,已大了一倍有餘,他的眼盯著阿象,餘光卻在掃視周圍幾個牢房,像虎一般,在宣布自己的領地。



    作為獄中的老人,黑炭兒可要比那些新入獄的新丁們老練太多了,盡管還年幼,卻比任何人都適應這裏的生存法則。



    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



    能惹的,不能惹的,有腦子的,沒腦子的,李黑炭都見過許多。



    獄裏的人嘛,一茬接一茬,哪裏抓的盡,又哪裏看的盡。



    是敲打?是嚇唬?還是溜須拍馬,都滿是門門道道。



    牢獄中曾有會相麵的老囚徒,因為他瞎,所以自名“老蝦子”,老蝦子眼瞎心不瞎,否則他咋看相,咋會知道收黑炭做關門徒弟呢。



    一次閑聊中他粗略談及黑炭的麵相,說他是月圓難缺的奇命,若是生於帝王家,是貴不可言,至少爭得百年榮華,可他偏偏生在這牢獄中,極有可能潦倒一生,可說是奇哉怪哉,境況有如天差地別。



    是最好的命,亦是最賤的命,難言。



    可那又如何,黑炭對自己的命數不感興趣,倒是對這牢獄中人很感興趣。



    六歲起進這牢獄,到現在已經兩年,見過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有大山裏的盜匪,有紅塵裏的慣偷,也有青樓裏的歌姬,更甚至有皇族顯貴勳爵……都一股腦兒塞到這莽牛穀裏的神獄。



    黑炭不懂皇朝與朝野,也不懂青樓與農田,可萬人萬相,小小一張miàn pí上藏著的東西就太多了。



    惡棍罵他是小騙子,娼婦說他是油滑鬼,勳爵們笑他是小強盜,連最好的馬屁精也說他是冤家……這是兩年來,黑炭獲得過的諸多“讚譽”。



    “黑小子,再給大爺來一段,有賞。”一位賴頭的花和尚,腰圍花花綠綠的僧袍,哭喪著臉,隔著幾間牢房呼喊黑炭。



    “秦淮老腔就算了,我嗓子受不了。”黑炭又道,“不過蓮花鬧、十四大盜襲秦淮,我倒是還會點。”



    賴頭僧撓撓肚皮,道,“來一曲鍘狗頭,爺聽著。”



    “那好,一曲一個故事。”黑炭斜了斜頭,補充道,“要新的故事,不能是我聽過的。”



    “好,大爺滿肚子的英雄往事,你小子願意,那大爺我便說上這麽一說,誰讓你小子那麽稀罕呢,先說說我家那間神廟……”



    每一天,黑炭都能收獲幾個有趣的故事,是除了瞻仰日光外,最有趣的時候了。



    一般來說,想要成為一群人中的焦點,隻要純粹便可,黑炭便是機靈的過分,也年紀小的過分。



    “囚徒都是可憐人。”老蝦子這麽說過。



    神獄中的囚徒有個壞毛病——囉嗦,反複強調自己的倒黴潦倒的人生遭遇,每次囚徒們歎一口氣,他也會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來,老蝦子總是孤零零地,與黑炭在某種程度上很像,如果硬要用一個詞總結的話,那就是——寂寞。



    老蝦子孤孤單單地來,孤孤單單地走,他就像是是個過客,從來沒聽他說過好友親朋,也未說過自己的故鄉,隻有一聲又一聲的歎息,仿佛像一片枯萎的浮萍,隨時準備沉下去,他的存在,他來此地的使命似乎就是為了收黑炭為徒,教李黑炭一些東西,所以他來了又走了。



    一年前,老蝦子在牢獄中坐化,是李黑炭給他守了半月的靈,在老蝦子變成一堆白骨時,黑炭沒有掉一滴眼淚。



    也是黑炭給老蝦子送了最後一程——一把火,真是燒得好幹淨。



    ……



    黑炭會了很多東西,他天資高,人也聰穎,心智開得很早,真可以稱得上‘生而知之’的天才,故大部分囚徒也樂得和他打交道,覺得很有意思。



    部分囚徒心中也實在可惜了這娃娃的天賦,覺得他將一生都埋沒在這囚牢中,不得見天日。



    黑炭的眸最亮,因為他心底裏永遠藏著一個小秘密,那就是他能見到他人命相的無常變化,這才是他的立身之本,他把這種天生的本事叫做命眸。



    諸生森羅相,走馬流牛善惡皮!



    唯有二人不同。



    瘸老頭與雪姨!



    二人於一年前入獄,恰好是老蝦子離世後,兩人被分到這間牢房中來。



    黑炭膽子不算小,可也不算大,沒大到敢招惹這二人的地步,他第一眼看見瘸老頭時,起初並不在意,純粹是打發時間給他看了相,那一看,便是嚇的一身冷汗。



    他見到一頭凶獅在盤踞峭壁中最險處,登臨萬獸之王的寶座。



    而雪姨,黑炭看不透,初時看去如少女,再看是豔妝婦人,黑炭不敢再看第三眼,因為那時雪姨一定會俏盈盈的望著他,脆生生的磕瓜子,煙視媚行如勾人髓,是吃人的妖精相,比雄踞的獅虎相還要可怕。



    “練!”瘸老頭盤膝坐在茅草上,他從來都是惜字如金,能用一個字表達,就絕對不會說成一句話。



    “好嘞!”黑炭笑著應和,他從來不與瘸老頭多辯駁,隻是聽他的話,誰讓人家拳頭大,再加上也確實沒怎麽捉弄過他呢。



    他一腳踢開礙事的茅草,腳步微挪,踮起腳尖,老老實實的紮下了馬步。



    老蝦子不重視修行,所以隻傳授給黑炭一門馬樁功夫,要求也不多,活絡血氣,不被獄中的寒氣傷到便好,至今日,黑炭已經演練三載,一日未曾歇。



    除了喜歡,也再無其它原因了。



    而瘸老頭主動提出監督黑炭練功後,卻同樣是隻傳馬樁,不教其它。



    真是四平八穩,落地生根,腰馬微伏,似是黑炭騎著一頭千裏駒,馱著他狂襲千裏,黑炭呼吸時,總有兩道凝煉白氣從鼻孔射出,其中還有一絲烏光不住流轉,重複一個又一個周天,不斷強化黑炭的肉身根基。



    黑炭已站了三年的臥馬樁,沒有一日鬆懈過,極其可怕的韌性。



    “一個時辰。”瘸老頭麵上很淡然,心裏卻不住讚歎,馬步是武道根基中鍛骨最佳的,可強壯筋骨,催發血氣,有道是“千斤買馬骨”,諸般生靈之中唯馬骨品相最佳,耐力最強。



    修行第一步的築基名‘開門’,開的是神藏大門,分心、肝、脾、肺、腎五神藏,每一藏中都藏著人體巨大潛能,凡開神藏者必異於常人,或稱修士。



    黑炭在這道門前整整徘徊的兩年,不是他在修行上愚笨,相反,他悟性高得離譜,可能是因為獄中陰戾之氣太重,做不到陰陽互濟,不能盡全功,所以做不到最後一步的極盡升華。



    哐當!



    哐當!



    哐當!



    鐵門開合的聲音不斷,由遠及近,是獄卒在分配飯菜,而黑炭三人的牢房在最裏麵,通常獄卒走到這裏,正好要一個時辰,瘸老頭真是算的分毫不差,黑炭吞了吞口水,回味起下午的飯菜,好好咽了一口唾沫。



    “收心!”瘸老頭耳朵一動,頭也不抬的說道。



    黑炭眨巴眨巴眼,不敢再想,神情可憐極了。



    “咯咯咯……”一連串的嬌笑從另一旁響起,雪姨有夜視的本事,在黑暗中,眸子也亮晶晶的,自然也看的清黑炭的可憐樣。



    雪姨和瘸老頭不同,性子要靈動許多,逮著機會就會與黑炭調笑幾句。



    “黑炭,別哭,姐姐教你好玩的,跟著這老不修能學到什麽好東西。”雪姨眼睛一溜,狐媚妖孽的目光,在黑炭身上來回打轉。



    她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向黑炭攤開白玉般的手掌,上麵正躺在十七八粒晶瑩的葵瓜子,很瑰美,比瑪瑙還要珍稀。



    “黑炭,拿去吃,這些葵花籽味道極好,還能補足精氣,其他人可沒這樣的好福分。”



    “雪姨不用了,我年紀小,虛不受補,不敢多吃,怕補過了頭,現在就很好了,雪姐姐該多吃些,牢獄裏寒氣重。”



    黑炭“毫不留情”地拍馬屁,嗅著那些葵花籽的清新瓜子香,忍不住多咽了口口水,卻果斷拒絕雪姨的“好意”。



    “開玩笑,我可是親眼看到一個老色鬼因為想對你動手動腳,直接被你變成一堆葵花籽,我才不要吃。”黑炭心裏犯嘀咕。



    “哼,算你小子油滑嘴兒,下次可不準再推脫了。”雪姨隨手灑下瓜子殼,悄然一笑道。



    對於雪姨,黑炭三分好奇三分畏懼三分好感。



    好奇她的不同,她極少飲食,也從不擦拭身體,卻素來潔淨,散發出清新的體香。



    畏懼她性情不定,怒時辣手無情,必定會痛下shā shǒu,黑炭不用數,也知道有九名囚徒被她用邪門手段抽走了性命,哦,還有一名獄卒昨天被她十彈指敲死,是第十個人了。



    瘸老頭很沉默,她卻很多話,卻時常對著黑炭笑,與黑炭說很多軼事野史,開拓黑炭狹隘的視野。



    她說這片大地叫做羅浮域,閻羅的羅,浮生的浮,兩個字載上了萬萬裏的河山,有千百萬的人族在這塊土地上奔波勞碌,不過都是些螞蟻,做了點無用功還一直洋洋得意。



    也跟黑炭說些人性卑劣,要他小心防範,總之對黑炭很好。



    她還說像莽牛穀這樣的監牢遍布羅浮域,關著五湖四海的匪類,每一個囚徒的名號信息都篆錄在聖地的恥辱碑上。



    人族有罪,是神的恥辱,所以需要篆錄。



    羅浮很大,人皇大陸很大,人間要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