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坐在黑暗裏，空氣中浮動著排氣風扇的嗡嗡聲，帶著靜電的微塵隨著聲音微微震動，電腦機櫃的縫隙裏閃爍著百葉窗般的密集藍光，光柵落在男人臉上，一條鋒利的傷疤清晰可見。

    眼角的細紋同樣清晰。

    男人老了，歲月是一把刻刀，在他的臉上留下參差的刀疤，但沒法打磨他臉上的棱角。這世上有些人越老越圓滑有些人越老越堅硬，男人屬於後者，就像糞坑裏的石頭，泡的時間長了，自然又臭又硬。

    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香煙和打火機，把皺巴巴的煙叼在嘴裏，然後低頭點煙，小小的火光跳躍起來，機房中忽然響起警報，在絕對禁煙禁火的機房裏，有一丁點溫度變化就會引起電腦的警覺。

    刺眼的紅光閃爍，十秒鍾內滅火機器人就會衝上來朝著火源噴射二氧化碳，男人坐著沒有動彈，他把打火機收進上衣口袋裏，然後深吸了一口香煙。

    “安靜。”機房裏響起女孩淡淡的聲音，警報聲立即中斷。

    衝上地板的滅火機器人愣在原地，它不明白為什麽中央電腦忽然解除了火警，圓滾滾的腦袋茫然地東張西望，試圖搜索那個突然消失的火源。

    白裙少女落在它的身前，彎下腰來輕輕拍了拍機器人的腦袋，微笑:“回去吧。”

    機器人抬頭愣愣地看著女孩，眨巴眨巴眼睛，腦袋失落地耷拉下去，它慢慢轉身離開，電動機發出細微的嗡嗡聲，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女孩墊著腳站在走廊上目送它離去，虛幻的裙擺和發梢輕輕拂動，身體邊緣散發著絨毛般的白色微光。

    “真是個有意思的小東西。”男人笑了笑，“如果你不製止它，它接下來會幹什麽？”

    歐米伽轉過身來，“它會把高壓二氧化碳噴在你的臉上。”

    “真可怕。”中年人聳肩。

    “這裏有很多年沒有過警報了，所以它很興奮。”歐米伽輕聲說，“它從被製造出來的那天起就沒有真正滅過火。”

    “就像一個寶刀未老但久未出鞘的消防員？”男人問。

    “不。”女孩搖了搖頭，“它隻是個孩子而已，這麽多年來，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在沉睡，對它而言，出生不過隻是昨天的事。”

    “所有的一切？”中年人環顧一圈，視線掃過四周的服務器機櫃。

    “是啊……除了我。”歐米伽轉過身來，站在五米之外注視著男人，兩人對視良久，男人忽然抓了抓頭發。

    “我說……你能不能換身衣服？”中年人問，“每次來你都穿著這身白裙子，其實我覺得你如果換件衣服還是蠻好看的。”

    “換件衣服？”歐米伽一怔。

    “對！”男人拍巴掌，“換身更有誘惑力的！比如比基尼泳裝什麽的……”

    歐米伽的臉色陡然一沉，“我可以變成你老媽的樣子，再換身比基尼泳裝。”

    “冷靜冷靜姑娘你冷靜！”中年人手一抖，指間夾著的香煙差點落下來，“我老娘死了很多年了啊，她的胳膊比你的腰都粗……你別再讓我想起我的變態老娘好麽，她可是個曾經用擀麵杖錘爆我老爹腦袋的奇女子。”

    歐米伽挑了挑眉，“這麽生猛？”

    “是啊……很生猛對不對？”中年人抽了口煙，“可是你知道麽，我老娘曾經是個信佛的佛教徒，平時連一隻蟑螂都不忍心踩死，整天帶著一串念珠勸人向善，可是後來末日病毒爆發了，我老爹不慎被感染了但是沒人知道，有天半夜他忽然變異了，從床上爬起來衝進我的臥室咬我，老娘聽到呼救聲，順手抄起一根擀麵杖追上來，一錘砸扁了我老爹的腦袋……我至今都記得她抄著擀麵杖堵在臥室門口，扭頭衝我喊‘亞伯！亞伯快逃！快去找警察！’我嚇得半死，屁滾尿流地逃出了家門……那是我見到她的最後一麵。”

    “你說是什麽能讓一個佛教徒抄起擀麵杖和喪屍搏鬥？那個喪屍還是她曾經的丈夫。”中年人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現在想想，我都覺得我老娘是這世上最牛逼的人。”

    歐米伽的眼簾低垂下來，她上前來撫摸男人的臉頰，手指劃過後者臉上的傷疤。

    她的手指沒有真正觸及到男人的皮膚，女孩感受不到中年人的體溫，她隻是個影子。

    “我隻是一台電腦罷了……換不換衣服，又有什麽意義？”歐米伽慢慢蹲下來，抬頭望著男人的臉，“我就連觸摸你的臉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中年人抖落煙灰，笑了笑，“你是公主麽，公主理應盛裝。”

    “在這種地方？”歐米伽也眯起眼睛笑，“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中年人抬起頭環顧一圈，四周的黑暗中僅有成排成排的服務器，這裏沒有第二個人，他摩挲著下巴，“唔……你就不能再投出兩個人來陪陪自己？”

    女孩起身轉了個圈，歪了歪頭，“投出再多的人，那也隻是我自己啊。”

    中年人沉默，他能理解這個女孩的孤獨，在過去的這麽多年裏，從來沒有第二個人踏進過這裏的大門，歐米伽一個人待在這片死寂和黑暗裏，你能想象這姑娘來來回回地在地板上踱步，穿行在密集如林的機櫃之間，背靠著柱子望著頭頂的黑暗發呆，嘴裏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歌，她在這裏蹦蹦跳跳來來回回走著站著趴著躺著，哭哭笑笑衝著空無一人的黑暗大喊大叫。

    始終沒有一絲聲音。

    如果不是自己再一次打開了機房的大門，這姑娘可能會這樣一直孤獨地生存下去，中央電腦的能源還能維持工作很多年，沒人知道在這片廢墟的地下深處，還有一個女孩坐在地板上安靜等待。

    漫長得讓人驚恐。

    中年人伸出手來，歐米伽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手心上，“學院裏應該很忙吧？你應該回去了。”

    “公主。”

    “嗯？”

    “在你的數據庫底層，有沒有針對‘人類徹底滅亡’的應對預案？”中年人問。

    歐米伽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你問這個做什麽？事態已經嚴重到這個地步了麽？”

    “不。”中年人搖了搖頭，“我很相信那些年輕人，盡管現在的情況非常糟糕，但隻要那些孩子還沒有放棄，我們就仍然還有希望……我隻是想知道，當初他們在設計你的時候，有沒有預見過如今的情況？他們有沒有留下什麽後著？”

    歐米伽怔怔地看著他，半晌之後，慢慢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