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人的臆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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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今夜我隻有戈壁

    ——海子

    陶夕做了一個怪夢。她夢見自己在打獵,荒郊野外。

    天灰蒙蒙的,地也灰蒙蒙的。看起來像是戈壁,裸露的石礫上零散地冒著植被,苟延殘喘,毫無生。

    她夢見自己舉起步槍,漆黑的槍托抵住腮部。

    同樣漆黑的是高大魁梧的狼人,上一個夢她在隧道盡頭見過的,纖長的吻,上挑的眼,細密整齊的毛發透出一股野獸的氣味。

    陶夕抬頭問他:“打什麽?”這樣自然而然的提問,仿佛他們已經熟悉很久。

    他抬起毛發黝黑發亮的胳膊,鋒利的尖爪指向前方。

    那裏的土坡後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陶夕死死盯著那裏。似乎過了很久,土坡後冒出一個毛乎乎的腦袋。獵瞄準獵物,扣動了扳。

    “砰!”血花四濺。

    但獵物卻似乎不在意般,搖搖晃晃從土坡那頭向上爬。那似乎是個人。

    陶夕再次扣動扳,準確無誤地擊了獵物的心窩,但這僅僅是令它停頓了片刻而已。像是喝多了酒,一步晃地走過來。

    怎麽會呢?她問自己,又補了一槍——在腹部。

    獵物越來越近,如常的行動仿佛是對她的嘲諷。陶夕終於看清,那是一個年男人,青紫的臉上本該是左眼的地方,如今隻留下一片血肉模糊。

    她想起來了,是那個出租司,他名字叫容遠,他女兒叫容馨!

    容遠走得踉踉蹌蹌,卻讓刺骨寒意從陶夕頭頂炸開,一路躥到腳心。她哆嗦起來,又射了好幾槍,聲音清脆而響亮。

    可那完全沒用,步槍子彈比瘙癢還不如,容遠依舊在走,帶著密密麻麻的血洞逼近。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五米……

    彈夾空了。她慌了神,連忙轉過頭乞求狼人的幫助。

    狼人緩緩低頭看她,熒光閃閃的眸子裹滿慰藉的顏色,右爪輕輕摩挲著她的發絲。

    “你必須自己越過這道坎。”

    陶夕心底一凜,然後醒了。

    “你必須越過自己這道坎。”藍越一邊解安全帶一邊說,“對你哥哥避而不見是消極的做法。”

    “我睡著了,你剛剛在說什麽?”陶夕按下安全帶開關,說。

    “也不是特別的話。”藍越關掉收音,“對你的鼓勵。”

    陶夕扶住額頭,似乎十分疲倦地倒在座位上:“你把我從噩夢裏喊醒了。好像我一上你的車就做噩夢。”

    “這完全不是車的問題。”藍越說著,圍好圍巾,打開車門。

    “在城市裏開這麽大的車本身就挺有問題。”陶夕鬱悶地下了車,“既不便宜,又不環保。你這是被美國人的嗜好同化了嗎?”

    “它夠大,可以裝下許多東西。”藍越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2月9日,天陰沉沉的,似乎有下雪的趨勢。

    陶夕和藍越來到寧城精神病診療心,目的是探望陶暮。

    “我算是知道關係社會的優點了。”藍越邊走邊感歎,“本來被定性為‘極其危險’的病人是不好探望的,但這裏的院長是我特別聘請的私人心理醫生。”

    陶夕扯扯嘴角,好奇地問:“心理醫生也有自己的心理醫生?”

    “首先,我是心理谘詢師而不是心理醫生。在寧城,私人診所隻能承擔谘詢的工作,而不能使用處方藥,即便我有醫生資格證。”

    “可你對病人做了催眠。”陶夕反駁。

    “嗯……那是我在國的工作特色。”藍越毫不尷尬地回答,“其次,心理醫生就像是情緒垃圾桶,不加選擇地吸收各個病人的負麵情緒,並且還要說服自己以同理心看待。如果不加以宣泄,精神病醫生變醫生精神病也有很多例子。”

    “所以你直接找上了院長。”陶夕一笑,“可真高端。”

    “令狐院長和我在波士頓的心理醫生有幾分交情,所以我被轉介給他了。”

    兩人沿著走廊深處走去。幾個神情呆滯的病人與他們擦肩而過,仿佛什麽也沒看見一般,搖搖晃晃地繼續向前。陶夕忽然覺得他們的形象很像自己夢裏的那個人。

    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嚎叫,接著是五個人一起跑動的聲音,天花板“咚”地一聲後歸於平靜。大概是亂跑的病人被製住了吧,或許打了鎮靜劑。

    兩人走到一扇帶小窗的鐵門前停下了腳步。

    “你哥哥就在這個屋子裏。”他說著,上前叩門。

    “像個監獄。”陶夕說,她的話裏聽不出情緒。

    等了片刻,門開了。開門的是一位白大褂,身材略微矮胖,圓臉的年人。陶夕從他與門框之間留的微小縫隙瞥見一條腿,努力維持的笑容瞬間瓦解。

    “令狐。”藍越微笑,把陶夕輕輕推到前麵來,“這是陶暮的家屬。”

    “唔,你好。”令狐景略一頷首,“我剛才為他做過檢查,情緒比較穩定,你可以與他對話。”

    陶夕怔忡地點點頭,看了眼藍越,緩緩從半開的門走了進去。令狐景朝裏麵使了個眼色,高大的護工接到他的眼神,猶豫一下,還是出來了。

    “有些話留給他們談,你站在門口就好了。”

    “嗯,是。”

    令狐景笑眯眯地看著藍越說:“她挺漂亮啊。”

    “是嗎?”藍越朝室內瞟了一眼,然後聳聳肩,“我沒怎麽注意。”

    “你不會是金發碧眼的洋妞看多了,審美扭曲了吧?”

    藍越微不可察地眉心一皺:“這對我不重要。”

    “你這個人真是無趣且滑頭。”令狐景不滿地撇撇嘴,“難怪rbert說得要我親自上陣。”他看看身邊的護工,又看看表,說:“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再見。”藍越禮貌地回應,“感謝你賣的麵子。”

    令狐景擺擺,挺了挺又胖一圈的腰就離開了。

    藍越覺得他的背影十分油膩。薄唇一抿,眼神掃過玻璃內的陶夕和陶暮,又掃過站得端正的護工。這個時間,流浪漢的案子應當有進展了,隻要jǐng chá不是愚蠢到無藥可救,就應該發現屍體最獨特的那一具。嗬,20世紀最偉大的發明——,在jǐng chá辦案過程扮演的角色不容小覷啊。通話記錄這種方便易查的東西,用不了多久就會牽扯自己。

    倒不如先發製人。

    他順著走廊走到盡頭處的孟宗竹盆景旁邊,撥打了江徹的diàn huà。

    江徹正在焦頭爛額地跟接線員說著如何應對來電詢問案子進展的人。那個記者的稿子一出來,趙奎麗都快氣瘋了,他們這些下屬也不好過。

    他聽見響了,不耐地想,難道是什麽無良記者打聽到了jǐng chá的號?一看來電顯示是藍越,他鬆了口氣,按下“接聽”。

    “喂,江警官。”

    “喂,藍博士……您還是直接叫我江徹吧。您有什麽想法嗎?”

    “江徹,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藍越為難地說,“出於職業道德我本來不該透露病人的細節。但我有個病人跟我說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怕這件事與他有關,因為我已經好多天聯係不上他了。”

    “什麽?”

    “他跟我說他殺過人,不過分不清是幻覺還是真的。知道我看了新聞配圖,發現有個死者很像他說的……”

    “天呐,他叫什麽名字?”

    “這……”藍越猶豫了。

    “藍博士,警方也是會對人名采取保密措施的。要不,您直接跟科長談?”

    “好吧。”

    江徹便抱歉地對接線員打了個勢,像趙奎麗的辦公室跑去。門沒有鎖,他來不及敲門便進去,法醫鄒恪正拿著屍檢報告站在趙奎麗的辦公桌前,皆是一臉詫異地望著他。

    “趙姐,我有重要的東西給你聽!關於案子的線索!”他大聲說著,走到辦公桌旁。

    趙奎麗看看他上的來電顯示,對鄒恪說:“老鄒,就這麽說定了。那些完整的屍體就交給季緯吧,你專門負責殘缺的屍塊。後輩需要鍛煉,你也不能太疲勞。”

    鄒恪略微凹陷的雙眼一瞟那,點頭應了,便走出去,微微帶shàng mén。

    其實他十歲,季緯二十四,那裏算得上後輩呢。

    趙奎麗接過他的,說了聲:“喂?”

    藍越複述了一遍甘儒所講的故事,唯獨刪去了那個jǐng chá的部分。

    屋裏的人神色漸漸明朗起來,可是沒有人注意到,鄒恪在門口站了很久才離開。

    藍越。

    鄒恪咀嚼著這個名字,病態般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得色,鷹鉤鼻微微一揚,仿佛得到什麽喜訊似的,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解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