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沈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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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熠周歲的時候,他那傳說中從未見麵卻大名鼎鼎的兩位幹娘,終於從遙遠的地方趕回了宮裏。
沈熠高興極了,對於他這種從小爹不親娘不疼的孩子,他十分渴望這兩位幹娘的到來。
在娘親的形容裏,這兩位幹娘,一位英姿颯爽、恣意瀟灑,一位清冽悠然、超脫世俗,當真是兩位妙人。娘親說,這兩位“妙人”從前待娘親極好極好,沈熠私以為,既然待娘親極好,那待娘親頭一個兒子,那也一定不會差到哪裏去。正好,叫他享受享受難得的母愛。
沈熠滿足地眯起眼睛,期盼著兩位幹娘的到來。
這一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沈熠書讀得不多,形容天氣的嘛,想來想去也就隻有這一句了。這一句,還是自己個兒偷偷在爹爹的書房中瞧見的,唔,也不算是瞧見,他趁著爹爹在榻上小憩,圓滾滾的身子攀著爹爹,奮力一躍,將榻邊牆上的一幅字畫給扯了下來,隨即整個人又落在了自家爹爹的懷裏,畫軸正中紅心,打在了自家爹爹的鼻梁之上。
這一打,便將沈湛給打醒了。
自皇權鞏固,沈湛便不遺餘力地推行新政,眼下正是諸事繁雜之時,他昨夜通宵批改奏章,今日下朝之後,又匆匆回到書房,草擬了幾條黃河整治的法令,接連幾日連軸轉,精力高度消耗,力有不逮,終於撐不住,便抱起一直在自己身邊玩耍的沈熠,決定小憩一會。
他一手摟住沈熠,一手放在榻邊,以防他從榻上翻下去,可沒等睡個囫圇,夢中的彌兒正甜笑著要說話,沈湛忽覺鼻梁一冷,再一熱,接著便是一陣劇痛。
他從睡夢中驚醒,便瞧見自己的兒子沈熠坐在自己手邊,手裏拿著一幅畫卷,畫軸一頭,正巧在自己的臉上!
沈湛哪裏還有不明白的,他還什麽都沒有表示,沈熠“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
沈熠覺得自己可倒黴可倒黴了,畫軸砸到了自家爹爹的臉上,把爹爹給砸醒了,他一醒來,就瞪著自己,沈熠心知自己定然是闖了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哭了再說!
正巧娘親來尋自己,順便給爹爹送羹湯,剛一進屋,正瞧見自己在哭泣。
沈熠滿心以為,自己的娘親定然會先來哄自己,然後再責怪爹爹,到時候,便沒有追究自己的過錯。
卻不料,娘親隻是輕輕瞟了自己一眼,命侍女放下羹湯退下,便再也不看自己,反而擰著眉去望爹爹鼻梁上的小傷口。
“怎麽回事?畫軸從牆上掉下來了?你這傷口······明日叫那些大臣們瞧見,定要以為我又欺負你了。明日你上朝記得叫醒我,我給你塗點胭脂遮一遮。”
沈熠見自家爹爹被娘親訓斥,半點沒有不好意,反而笑眯眯執起自己娘親的手,“就知道你更心疼我。”自家爹爹也瞟了眼自己,話語中好不委屈一般,“就是這小子,趁我睡著,竟是跳起來要取這畫軸,他這麽小個人,還不會走路呢,就想著要飛,這不,畫軸當真飛下來,正巧擊中我的鼻梁,你瞧瞧,是不是腫了?”
沈熠目瞪口呆瞧著自家爹爹像個三歲的孩子似的撒嬌,自家的娘親還當真輕輕撫了撫鼻梁周圍,吹了吹,“好了,吹吹就不痛了啊。跟你自家兒子爭寵,你好不好意思呢!”
沈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爹爹,給自己飛了個眼色!
氣人,當真是太氣人了!
自己果然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野孩子!每天晚上隻能自己挨著自己睡便罷了,白日裏還要遭受爹娘的各種忽視!沈熠深感前路渺茫,剛剛隨著娘親到來而停止的哭聲,又再次嘹亮地響起。
宋彌爾這才想起要哄兒子,她嗔怪地抽了癡笑著的沈湛一下,彎腰打算抱起哭啼的沈熠。
沈湛見了,連忙伸手,”彌兒,還是我來吧。我前幾日瞧那婦人專要裏寫,生產後的女子輕易不要挪抱重物,易傷著腰腿筋骨,等耄耋之時便會周身酸疼難忍。你看他長得這般胖,不知道重量幾何,還是讓我來。“
宋彌爾彎眼一笑,嘴邊旋起漂亮的酒窩,當真是也不堅持抱沈熠,隻等著沈湛來哄。
她摸了摸沈熠幾根毛的大腦袋,低下頭在他鋥亮的額頭上親了親,”乖乖,等娘親再好些了再抱你可好?“
沈熠聽不懂爹爹說了什麽,隻知道自家爹爹阻止了自己娘親抱自己,一時便覺心痛難當,手上一用力,”刺啦“一聲,那精美的畫軸便撕成了兩半,沈熠手中留下的這一半,便有“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句。
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總歸是那一日最深刻的印象。
那時候沈熠還不滿周歲,如今想來,什麽都模模糊糊,隻記得畫軸上的這句話,以及爹娘滿心都瞧不見自己,兩兩對望的情景。
如今沈熠已經滿了周歲,他自覺自己已經比當初更加懂事成熟,波瀾不驚。
如今,他已經學會走路,迫不及待便要走上兩步。甚至是自己娘親抱著自己不過片刻,自己便扭著身子要下來。
沈熠心中得意,瞧瞧,當初你不抱我,如今你想抱我了,我便偏不叫要抱啦!
不過,沈熠時刻記得,自己已經滿周歲,不再是當初那個少不更事的小嬰孩,如今,畫軸上的那些被記住的字,自己也都大都認得,半夜想尿尿也不會尿過了自己才知道,再也不用叫自己爹爹嘲笑自己光涼涼的小屁屁,趁著奶娘給自己換尿布的時候,還要用他剛長出來的胡茬子,在自己的屁屁上蹭一蹭,非得要把自己弄哭,那個不懂事的爹爹才高興。
沈熠打定主意,下一回,等下一回他再大一點,若是自家爹爹再這般欺負自己,自己一定要一泡尿撒在他的臉上。
沈熠被自己這美妙而大膽的想法驚呆了,直到一股陌生又好聞的香味朝自己撲麵而來,他才回過神來,一個勃勃英氣的姨姨,正咧著嘴抱著自己。
沈熠當即反應過來,這一定便是自己那素未謀麵的幹娘之一!他趕緊摟緊幹娘的脖子,悄悄覷自己的娘親,想看到自己娘親吃醋的樣子。
被沈熠摟緊的袁晚遊哈哈大笑,“彌兒,想當初你我一見便心生歡喜,如今,你這兒子瞧見我第一眼,也粘我得緊,看來咱們的緣分可是甚深。倘若你這兒子也跟他老子一樣,一輩子就隻要一個人,等我肚子裏的這個小東西出來,若是個女兒,咱們便結為親家,若是個兒子,那我就等你再生個乖乖小公主出來,如何?!”
原來,袁晚遊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隻不過月份尚淺,她又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除了發型成了婦人的發髻,穿著與從前私下沒什麽兩樣,不仔細根本分辨不出來。
宋彌爾還未開口,一旁坐著守著自家媳婦的沈湛輕哼一聲,“朕的兒子,性子當然隨朕,你家的女兒進宮,跟你的性子一樣,那根本吃不了虧。但若是個兒子,朕可舍不得將朕的寶貝女兒送到你們北地去吃風沙呢!叫你們兒子進京城來入贅當駙馬!”
“陛下,臣的兒子未來可是世子,當駙馬可以,入贅什麽的,是不是太傷我們常家的麵子啦?”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袁晚遊的如今的夫婿常樂。
常樂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來儀大長公主的曾孫!
先帝重華十一年,當年的昌平王世子淩辱了來儀大長公主的小女兒,隻留腹中嬰孩,來儀大長公主殺盡昌平王府眾人及其親朋好友,為重華宗難埋下隱患,先帝的不作為,更令宗室與勳貴之間滋長了不可調和的矛盾,倒叫沈湛利用宗室、勳貴與世家之間的矛盾,塑成了如今牢固又平衡的皇權統治。如今仔細想來,卻不知先帝,是當真仁慈寬和不作為,還是有心放任了這矛盾的滋長!
卻說大長公主小女兒的腹中嬰孩在途中早夭,駙馬也隨之身亡,大長公主遁入空門,隻留了她四個兒子,咬著牙殺進了邊關再也沒有出來。
這麽些年過去了,當年四位人中龍鳳,早已在邊關殺出了自己一條血路,如今勢力盡在東北一帶。老四在邊關娶妻生子,這第一個兒子,卻沒有跟著自己姓,而是姓了常。正是自己妹婿的姓氏,竟是為自己的妹妹妹婿,留了一條血骨!
這個大長公主姓常的曾孫,正是常樂。
取的便是知足常樂之意。
這名字,還是大長公主親自取的。
常樂出聲沒多久,先帝便破例封了常樂為世子,承的是來儀的名號。
來儀世子常樂如何遇見離宮後的袁晚遊,又如今打動袁晚遊,這又是一個曲折離奇的故事。如今,常樂可是常駐西北,為了媳婦,家都不回,竟也跟著袁晚遊父兄,出戰巡遊,出了世子之外,也有了長笑將軍的名頭。
這回常樂跟著袁晚遊回京城,原本以為她不過是隨便看看故交好友,竟未曾想,她進徑直摸進了皇宮。常樂更不曾想到,傳說中的帝王與皇後,卻是這般的性子!
不過轉念一想,倒也釋然,倘若不是這樣的皇帝與皇後,如何能將袁晚遊放出宮,還鋪好了後路?如何放心自己頂著來儀世子的名頭,求取了西北護國大將軍的唯一小女兒?若不是這樣的帝後,又怎麽會叫自己的妻子回宮這般歡喜,肚子裏是男是女還沒譜呢,便心心念念要結成親家了。
不為權財、不為勢利,隻為坦坦蕩蕩心照一生!
常樂與袁晚遊你一言我一語,與沈湛討價還價,眼瞧著他們已經從沈熠身上說開,扯到了袁晚遊的肚子上,常樂拉著沈湛,虛心討教,沈湛毫不為意,十分自豪,將自己經驗所得,林林總總授予常樂。這兩人,分明是第一次見麵,可意氣相投,一拍即合,倒叫袁晚遊與宋彌爾擠眉弄眼好不熱鬧。
沈熠見這新來的幹娘,分明是站在自家娘親一頭,根本不是和自己一頭的!
當即一頭悶氣,小嘴一嘟,就要哭出聲來。
袁晚遊一愣,便有些手足無措,宋彌爾卻不以為意,“你別怕,這小子鬼精得很,往常連他爹都敢蹬鼻子上臉的,半點虧不肯吃,你越是理他,他越來勁,你不理他,一會兒他就好啦。”
說著,沈湛不慌不忙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手搖鼓,常樂見大曆的陛下從懷裏掏出一個嬰孩戲耍的玩具,已經瞠目結舌,再瞧見沈湛十分嫻熟地從袁晚遊手裏接過沈熠,兜在懷中,輕聲哄著,拿著那搖鼓輕輕晃動,果然沈熠不再哭泣,大大的眼睛盯著那五彩斑斕的搖鼓,伸手就要取來。
常樂眨眨眼,“陛下如此,看來,等臣的兒子出生,臣要學的可真是不知凡幾·······”
宋彌爾起了逗弄的心思,將沈湛手中的搖鼓奪來,左搖右晃,就是不給沈熠。
眼瞧著不肯吃虧的沈熠,又要哭起來。
常樂當機立斷,立馬將桌邊的奶糕盤子呈給了沈湛。
這奶糕本是為沈熠以及袁晚遊準備的,沈湛目露讚許,接過一塊奶糕就要喂沈熠。
卻不想沈熠就是不吃,癟著嘴將那塊奶糕打翻在地!
沈湛微微有了些怒氣,往常寵著沈熠,因為愛著宋彌爾,自然愛著自己與彌兒所誕之子,但沈熠是未來的大曆太子,更是注定的大曆皇帝,若是養成如此性子,那還得了?!
宋彌爾與袁晚遊正在討論沈熠周歲抓周的若幹事宜,見沈湛這邊情緒不對,兩人都側頭看來。
沈湛壓低了心中微微怒火,耐著性子,再次拿起盤中一塊奶糕向沈熠喂去。
這回沈熠小手牢牢抓住了這塊奶糕。
常樂心頭一鬆,頓覺周圍氣壓高了些。
沈湛也眉頭一緩,嘴角的笑還沒有旋出來,卻隻見沈熠抓著那塊奶糕,下一刻便將其扔進了一旁的花叢中!
這下,沈湛的臉色可是黑得不能再黑。
放佛下一瞬,他就能狠狠打沈熠一頓,叫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可還不待有什麽動作,那奶糕被扔進花叢,香味立馬吸引了樹上的鳥雀下來爭食,那鳥雀吃得熱鬧,可還不等銜點回去給鳥窩中嗷嗷待哺的幼雀,自己卻淒厲悲啼一聲,倒在了花叢之中!
一時之間,四下窒息靜默,常樂倒吸一口涼氣,翻身跪倒在地,那奶糕可是自己端給陛下的!
而沈熠也停止了哭泣,睜著眼睛,望著花叢中倒地的鳥雀,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沈湛在那一瞬間,心髒放佛被人用力捏住,他轉過頭來,瞧著懷中的沈熠,情緒翻湧,“小一,洗手洗手,來人呐——”
宋彌爾已經小跑到沈熠麵前,茶水也不敢用,隻紅著眼用帕子不停擦拭沈熠拿過奶糕的小手,又握住沈湛的手,用手指不住地拭上麵的奶糕渣。
一時之間,安靜的小花園圍滿了人,沈湛、宋彌爾,袁晚遊、常樂,都等著如今已是禦醫院首孟尋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