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遂心針與當歸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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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裏也不知是什麽時節,隻覺寒冷似無數尖針刺入骨中。
我獨自一人在瑟縮在一片積了雪的高台上,身上衣衫太薄,凍得動彈不得,喊叫不出聲,驚恐、寒冷、垂死掙紮中,反倒不會流眼淚了,竟是無比冷靜地算計著自己還能撐持多久,才會吐出最後一口溫熱氣。
過了許久,久得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就在意識漸漸淡薄時,突如其來的一團火光刺入我幾乎已睜不開的眼中,這團火靠近我,讓我有了一絲暖意,呼吸也跟著有了些力。
我一定是冷得昏了頭,掙出最後的氣力撲進這團火裏。
火並未灼痛我的發膚,這使我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可能。火團中隱隱綽綽有個人影,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不在乎他是誰,我隻是不想就這樣死去,便不管不顧地向那人影伸出雙臂,沒命地呼救。
我驀地抓住了一隻向我探過來的手掌,死命地緊抓著搖晃,哀求:“帶我走,求你帶我走,別丟我在這兒凍死……”
“阿心,阿心。”兩聲急切的喚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在我聽來卻振聾發聵,震得我倏地睜開眼,師傅緊皺的眉頭毫無預料地出現在我眼前,唬了我一跳。
“師傅……”我忙從床榻上坐起身,“什麽時辰了?我……我睡迷了?”
其實師傅並不在意我睡到了什麽時辰,開店門的事有吳甲殷乙擔著,他皺起的眉心裏也沒有氣惱,倒是顯出了些意外。
他晃了晃手臂,我才發現他的一隻手掌還被我緊緊抓握在兩手中,手背上被我的手指勒出了幾道白印子。
我趕緊撒了手,離了師傅溫熱的手掌,瞬時又覺回到了夢裏的寒冷中,分明是初夏時節,怎就渾身一陣陣地發寒呢?我拽過一旁的一張薄衾,裹在肩頭。
“囑你少吃些酒,偏不聽,那少康甕裏釀出的酒豈是你一個小丫頭能受得住的。”師傅的口氣裏帶著淡淡的責備與關切:“下回可還敢再吃這許多了?”
我忙乖順地搖搖頭,師傅的眉頭隨之一鬆,突兀地冒出一句:“楊府的那位老夫人昨夜裏歿了,今早楊府有人來報過喪。我已打點過,同咱們不過是診治一回的緣分,不必去吊唁。”
我慢慢地回過些神,猶記得昨夜仿佛是見過她的生魂,又想起師傅說要拿她的命來做藥引的話,驀地震驚:“歿了?師傅……你,不會……”
“與我何幹,她誤吃了湯藥,恰吃錯的那一碗裏頭有生草烏。”師傅站起身,撣了撣教我捏縐的袍裾,轉眼將話轉開:“前堂煮了葛花茶,梳洗了便來吃兩盞。”
“葛花茶治什麽?”我的思緒總是輕易就能被師傅帶跑。
“專治你這般嗜酒的。”師傅沒好氣地甩下一句扭頭便從房中出去。
大約是夢魘未消,或是方才抓著師傅的手時用力過甚,總覺雙臂酸沉無力,抬不動,連個雙鬟都綁不利索,隻得草草地挽起一個螺髻,肩上垂著散發便去了前堂。
店肆裏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藥氣,隱約夾帶著些熏衣的香料味,還有教人食指大動的麵食香味。
師傅身上常年帶著草藥氣息,從不用香料熏衣,方才從後院過來也未聽吳甲殷乙說起有達官顯貴造訪,卻不知這熏衣香從何而來。
我吸吸鼻子,從櫃台後頭繞出去,堂前的大八仙桌上除了那一碗葛花茶外,還有一籠屜包子,正熱氣嫋嫋。
平素飯食都由我做,廚藝雖稱不上好,師傅和吳甲殷乙都不挑剔,看來是因我今日起晚了,便買了外食對付著,我有些羞愧地吐了吐舌頭。
正要往那桌邊去坐,八仙桌旁的一張高椅上驀地冒出一個小腦袋,頂著兩個小包子般的小鬏,睜著烏溜溜的大眼好奇的打量我。
師傅將桌上的葛花茶遞過來,催道:“再放便涼了,失了效用,白費了這些葛花。”
高椅裏的小娃娃眨眨眼,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指著我手裏的碗,卻不說話。
我覺得好玩,將碗伸到他跟前:“聞聞,這是湯藥,苦的。”
小娃娃向後縮了縮,衝我咧開嘴,給了個尷尬的笑容,有趣得緊。
“師傅,哪裏來的小娃娃?”我伸手戳了戳他幼嫩飽滿的小臉,笑問道。
“趕緊將湯藥吃了。”師傅盯著我手裏的碗又催了一遍,見我仰頭飲盡了葛花茶,才瞥那小娃娃一眼道:“繡房漿洗的婦人,沒處安置孩子,一早將孩子送來就走,好在這孩子倒也不擾人。”
繡房就在巷子外的大街上,繡房裏做繡娘的玉枝時常替她那全家捧在手心兒裏的弟弟來取藥,我也因此得過她繡的一方芍藥帕子。繡房裏有幾個專司漿洗粗使的婦人,我也是知道的,可這小娃娃卻是頭一回見。
這小娃娃看著不過四五歲,倒不擾人,在高椅上坐著,擺弄一根繩結同自己頑了一晌午,隻是間或有幾聲咳嗽,聽著像是寒咳。這個時節已是小暑,還在咳嗽,許是這小娃娃的身底子弱。
過了正午,暑氣大盛,莫說是朱心堂,整條茱萸巷裏也不見有幾個人走動。我閑來無事,拆了個端午用剩下的香囊,重新填塞了些冰片、細辛、紫蘇,這是師傅常用的平喘止咳的熏料,我幫著配了好多次,方子了然於胸。
我將香囊拿給那小娃娃,他接過放在鼻端嗅了嗅,向我一笑,奶聲稚氣道:“謝謝姊姊,比阿娘平常熏衣用的還香。”
真是個乖巧的孩子,我提鼻細細辨了辨他身上的香氣,這香氣於他的咳嗽不利,可她阿娘每日都要浣洗熏香,他大約是躲不開這氣味的。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半舊的藕色褲襖,粉色絲絛紮起的兩個小鬏襯著白糯的一張臉,模樣很是周正。
“你喚什麽名兒?”我很喜歡這個顯得異常乖巧的小娃娃。
小娃娃閃了閃眼:“阿娘和姨姨們都喚我伢兒。”
“伢兒,我予你一對兒紅紅的石榴花兒戴可好?”我摸摸他軟軟的小鬏。
不料他卻一個勁兒地搖頭:“我不要,阿娘說,我再也不用做女娃了,我是男郎,不要戴花兒。”
我著實吃了一驚,再仔細端詳他,雖然唇紅齒白,清秀白淨,可眉目間確是帶了稚嫩的英氣的。“伢兒是男娃,可為何要扮作女娃?”他那一身女童的裝扮還是無法教我相信他是男娃。
“阿娘說,百花樓裏全是女孩兒,沒有男娃。”他一板一眼,認真地答道,忽然小臉上又顯現出了懼怕:“姊姊是好人,不會告訴旁人罷?”
這裏頭一定有個錯綜複雜的故事,我不知道他與他阿娘究竟經曆了什麽,但望著他與年紀不相稱的小心謹慎,心頭不覺一酸,忙安慰道:“不怕,姊姊一定不說。況且,你同你阿娘現下也不在百花樓住了不是。”
伢兒認真地對著我的臉看了又看,仿佛不能全信,忽然他的眉眼又彎了起來,移開探究的目光,揚聲甜甜地叫道:“玉枝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