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讓趙翔感到欣慰的是水泵機組抽水功率很大，江堤下的蓄水池很快就滿了，灌溉水道將水源源不斷地送到每一塊水田裏。

    田裏的水泡了兩天，插秧的工作就開始了。這是一項極重要的工作，為此所有的工作不得不停下來，為插秧讓路。

    相鄰的兩塊水田裏，一邊是二十名來自五田村和六水北支的插秧能手，一邊是十三歲的李七斤和一台插秧機，另外給他配了兩名小夥子。

    秧田裏整板整板培育出來的秧苗，被成群結隊的婦孺運送到水田邊上。

    趙翔就站在田埂上，喊道：“這裏是第一屆小芝山合作社插秧大賽，大家看到，在我左邊的隊伍是合作社二十位插秧精英組成的人工隊，在我右邊的是三位村民和插秧機組成的機械隊，下麵聽口令……雙方預備……開始！”說完拿著哨子長長吹了一口，聲音刺得站在身邊的一眾人等都捂起了耳朵。

    哨聲一響，人工隊便集體衝上了田埂，二十人不斷地將岸邊一尺高的秧苗甩進田裏。另一邊機械隊的李七斤坐在插秧機上不動，兩名助手慢悠悠地走到岸邊，兩人合力抬起一大板秧苗又慢悠悠地走到機器身後，還沒裝苗板，人工隊已經集體衝進水田，開始插秧了。二十人一字排開，正好將水田分成二十道“作業區域”。他們腳步穩健地後退，每退一步手上便跟隨著極有節奏地一上一下，一株株秧苗便被插到泥裏。

    機械隊的兩名助手還在裝苗板。

    張文很著急，因為李七斤是他的小夥伴。他喊道：“七斤，狗xx的你倒是下來幫忙啊，虧你好意思坐在上麵不動！”

    招娣看看趙翔，趙翔正專注地看著比賽，於是她手一伸，便在弟弟頭上重重敲了一下，痛得張文想張口罵，轉頭一看，見是姐姐向自己比劃著拳頭，趕緊捂著頭跑到另一邊去了。

    “黑牛，你說就這麽一台機器能贏嗎？”許三德不無擔心地望向黑牛。

    黑牛憨笑道：“怎麽不能贏？趙先生能拿出來比，肯定是有勝算的。”

    “鐵牛雖然犁地厲害，但我算過，也隻能抵得過十頭牛的速度，插秧機能快過二十人？你看它屁*股後麵也就一丈寬，得來回至少四五趟才能將地插滿，那邊二十人一遍過就完事了，我覺得挺懸。”

    黑牛看了許三德一眼：“你懂什麽，看著就是了。”

    他們的身邊是一言不發的何德芳，因為緊張，他的手裏攥著的衣角都已經濕透了。

    要說這場比賽誰更緊張，除了他也沒有誰了。趙翔是堅定的機械派，何德芳最近接連見識過犁地的鐵牛、拆屋子的怪手、鋸石頭的鏈鋸、鋸木頭的電鋸、抽水的抽水機等等現代科技之後，並沒有覺得未來會更美好，而是憂心忡忡——他不知道如果機器都把人要幹的活都幹了，那人要去做什麽。

    以前他一直很慶幸，雖然自己隻有一個兒子，但黑牛一個人幹起活來可以頂三個壯勞力，可是現在呢？小小的一台機器卻可以頂二十個人都不止。

    他知道結果，但他內心深處卻更希望人工隊能獲勝……和他有一樣想法的人還有很多，事實上那二十名插秧能手就都堅定地認為機器再好也比不過人力，陳漢林就在其中。

    機械隊的助手終於裝好了苗板，李七斤這才啟動了機器。

    趙翔沒有再看下去，轉身離開。招娣跟在身後，問：“先生，你怎麽不看了？”

    趙翔笑道：“一場勝負已定的比賽又有什麽好看的，你怎麽不看了？”

    “我跟先生走，看先生有什麽需要我做的。”

    看招娣光著腳，褲腳卷起半截，一雙布鞋就拎在手裏，便問“怎麽又把鞋子脫了？”

    “我剛才看大家都光著腳，還想著要下田去幫忙就脫了，我這就穿上……”

    “算了，等到村裏走那段石頭路的時候再穿吧。天天逼著你穿鞋也難為你了。”

    “不會的，何大娘說了，富貴人家才能天天穿鞋，先生對我好我是知道的。”

    趙翔笑著搖搖頭，背著手走在前麵，一路進了五田村。

    五田村建在巨樹林底下，樹長得太高太密，上麵還長著一些藤蔓植物，所以哪怕外麵烈日當頭，村裏麵光線很不是很好。

    以前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這個村子，因為村裏總有人在，看到趙翔的時候總會將他當成怪物一樣，熱情好客的婦女們還總要上來聊幾句話，比如家裏的娃是不是也可以去上學，比如家裏的男人是不是也可以去上工，再比如自己這樣一個女人是不是也能謀一份活計……

    房子很簡陋，土磚砌起來的牆，用的土應該是村外最普通的泥土，加了稻草在模子裏拍實曬幹，用了幾年之後，便一小塊一小塊剝落，露出裏麵的稻草。

    稻草編的屋頂，和趙翔小時候看的牛棚差不多。雨季一到，泡在水裏久了便會開始漏雨。於是為了不讓雨水透進去，每家每戶都會不斷地往上麵加新稻草，於是一年年下來，屋頂便出奇地肥大。

    如果非要說這個村子有什麽好，那就是它在大樹底下，大熱天再熱的風吹進來，都帶著絲絲涼意。

    現在整個村子空無一人，因為都跑去看插秧了。

    “招娣，你家是哪一間，來這麽多次還沒問過你。”

    招娣指著不遠處一座極不出眾的房子。

    趙翔點點頭，走到房前，找了塊石頭坐下。他不準備進去——全村都穿著布爛衣裳打著赤腳的村子，你還能奢望房子裏麵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趙翔從小到大見過太多不同的人家，貧窮到進屋便要適應很久才能看清東西的房子、富貴到客廳裏便挖了個泳池的，而眼前的這座房子，對他並沒有任何吸引力。

    整個村子裏的房子布置零亂，間隔不算近也不算遠，卻沒有一戶人圍柵欄。

    曾經有一段時間，天真浪費的趙翔一直想不通，那些房屋破舊、生活貧苦的人為什麽不肯花一些心思去打點一下，比如釘上幾塊木板，刷點油漆，其實花不了多少錢，卻可以讓生活環境大大改善。

    後來他才明白，生存和生活是兩碼事。很多人可以傲驕地在網上曬出自己的蝸居改造，那隻能說明他們的生存並沒有受到危脅。

    五田村民每年都將大部分精力放在農田上麵，結果每年收獲的糧食卻微乎其微，甚至不能吃到下一季收獲。於是他們將所剩不多的精力投在了收集野物上麵，打獵、捕魚、采集果食……你還能奢望他們用身邊隨處可見的木材為自己和家人搭建一座帶著童話氣息的小木屋？

    何德芳遠遠走來，臉上帶著些許失落，他躬著身子向趙翔打了招呼，便在趙翔跟前坐下。

    “趙先生，老漢有句話憋了很久，一直想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