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終為帝矣(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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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病已猛地興奮起來,思緒再度回到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上。

    明天……是的,就是明天,他就能成為皇帝了!不是做夢,不是臆想,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但是……他抬起頭,困惑不解的問:“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是他?姓劉的子孫成百上千,即便是近宗近支,也不可能隻剩下他一人,更何況他還是落難皇孫。

    劉德垂下眼瞼,雖然明知眼前的年輕人並不練達世故,但那雙清澈的眼眸居然令他不自覺的想要躲避,隱埋在靈魂深處的虛弱無力令他不敢正視那張洋溢著困惑以及喜悅的麵孔。

    “自然是因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含糊的說了個最適中的答案。

    劉德的回答雖不夠準確,卻讓劉病已感到十分高興,他又恢複興奮狀態,埋首繼續翻閱書簡。

    “甲午年二月,赦天下,釋獄……”他再次停頓下來,“這裏沒記錯吧?我聽舅舅說我是昭帝即位赦天下,因而免罪獲釋,那時應是六月了……二月,不是武帝在位嗎?”

    二月十四,孝武皇帝駕崩,那之後全國居喪,直到六月即位的昭帝才赦天下。

    “你舅舅是……”

    “魯國史曾。”

    “哦,史良娣的娘家。”劉德不以為意,“他記錯了。你確是二月赦免的,而且那時……嗯,是武帝親自下的赦令,不會有錯的。”

    “武帝……你是說,我是……武帝親赦?”

    劉德似乎不太願意一直糾纏這個問題,“你是武帝的曾孫,那時你才五歲,武帝臨終念及骨肉之情赦了你的罪,這也是人之常情。”匆匆收了書簡,起身,“夜深了,你早些就寢,明日一早打起精神,入宮覲見太後,記得別失了禮數。”

    劉病已忙也站了起來,拜送,“多謝曾叔父。”

    劉德離開劉病已後,禁不往有些感慨命運的無常,

    皇曾孫,說來好聽,長安城最不缺的就是這些沒爵祿的皇親宗室。

    我的父親劉辟彊,可是楚元王劉交的後嗣,論輩分不知道高到那去了。

    可惜他雖是劉交的孫子,但他父親劉富並不是嫡長子,他自己亦不是劉富的嫡長子,所以楚王的爵祿福蔭根本輪不上他挨邊,最後隻能帶著家人顛沛流離的跑到長安來,蒙先帝恩準在京都定居……

    好歹也是高祖的子孫呢,還不是隻能在田丞相府中混個門客舍人聊以度日?

    我們父子兩人辛苦打拚,抓往機會表現自己,

    好不容易,父親被霍光挑中,於是我們父子倆先後做上了宗正的職務。

    但那又如何,說到底還不是小人物,要你升天或者下地,全都是大人物一句話的事。

    自己就曾因拒娶霍光之女而被貶為庶人。

    劉病已的出生比起我們父子來其實更不如,說得好聽是皇曾孫,是衛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脈,好似他身份有多矜貴,有多與眾不同,其實根本不值一提。

    且不說衛太子一族已經不存在了,隻說假如……假如衛太子仍在,難道劉病已的境況和現在相比,會有任何不同嗎?

    他母親是什麽出身?父親是什麽出身?

    祖母隻是衛太子的一名良娣,父親劉進是個衛太子眼裏並不得寵的庶出兒子。

    母親更加微不足道,隻是劉進收在身邊的一名家人子罷了……

    所以,即便衛太子一族風光尤在,庶出的劉病已又能得到些什麽?

    隻怕那時侯他帶著許平君,可能會過得連現在還不如。

    劉德心裏是怎麽想的,劉病已並不知道,也並不想知道,

    他隻是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巨大的幸福中。

    劉病已照著鏡子,想像著自己穿上皇帝的冕服,頭戴冕冠,接受群臣向自己朝拜,笑道:“眾卿平身!”

    劉病已在鏡中一遍遍地做著彩排,像吃了興奮劑一般不知疲倦。

    今夜,對於劉病已來說是個不眠之夜!

    且停留於今夜吧,劉病已,別急著讓這夜太快過去,如果有夢,那便做一個史詩般的長夢,以奇跡開始,以神話結束。

    因為你永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夜,你卑微然而愜意的日子將一去不返。

    今夜過後,一切將驟然不同,世界將向你敞開,大事件紛至遝來,你再也無法回頭,隻能被曆史的狂瀾席卷,無休止地奔流向前。

    劉病已將為天子?一字之差,其中大有深意。

    當者,選擇之意甚明,上天選擇了他,要將天下托付給他。

    以前,劉病已將天子視為權力、財富和地位。

    而如今,劉病已明白了,天子其實意味著責任,賜蒼生以安寧,為萬世開太平,讓眼前的慘劇不再發生,讓天下遠離災荒和紛爭,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他即將成為皇帝,在他的生命中,這一天即使不是最重要的時刻,但也絕對是最重要的時刻之一。

    然而,在這一天的最後,他還是一個人,依然孤獨。

    他曾經無數次地獨自忍受著悲傷,此刻,他卻又不得不獨自承受著快樂。

    他回顧著自己所經曆的人生,他從一個囚犯,到落難皇孫,到平賊將軍,現在竟又成了皇帝。

    這一次次身份和角色的轉換,仿佛一個個節點,串聯起他的命運軌跡。

    不管途中曾有多少悲傷,多少苦難,多少遺憾,在此刻看來,他的人生都已經是一條無可更改的單行道。

    他注定要成為皇帝,當皇帝就是他的宿命。

    要證明這一點,他有著足夠的證據。

    當他還在繈褓中被關押在監獄時,望星者就說出了“長安監獄內有天子氣”。

    漢武帝便派遣內謁者令郭穣,把長安二十六官獄中的犯人抄錄清楚,不分罪過輕重一律殺掉。

    郭穣夜晚來到邴吉所在的官獄,邴吉緊閉大門,說道:“皇曾孫在此。普通人都不能無辜被殺,何況皇上的親曾孫呢!”

    邴吉一直守到天亮也不許郭穣進入,郭穣隻好回去報告漢武帝,並趁機彈劾丙吉抗旨不遵。

    或許此時方知自己有曾孫在世的漢武帝也醒悟過來,說:“這是上天讓他這樣做的吧。”

    誰都知道漢武帝是多麽殺伐果斷的一個人

    可就是這樣,連一代雄主漢武帝在他的天子氣麵前也退縮了,反而因為了這個皇曾孫而大赫天下。

    早在他還是少年之時,帝國就已經出現了“公孫病已當為天子”的讖語。

    一個名字裏麵有病已的人注定是要當皇帝的。

    劉病已少時向東海人澓中翁學習《詩經》,他高材好學,但也喜歡遊俠,鬥雞走馬,廣為交結。

    他雖養於掖庭,卻常常出行宮外。

    他屢次在長安諸陵、三輔之間遊曆,常流連於蓮勺縣的鹽池一帶,尤其喜歡跑到其祖父劉據博望苑以南的杜縣、鄠縣一帶地方,去光顧杜、鄠兩縣之間的下杜城。

    他從這些市井的遊嬉當中深切體會了民間疾苦,也因此學會辨別閭裏奸邪,探查吏治得失。

    他從小身有“異相”,遍身上下甚至腳底都長著長毛,住在長安城南的尚冠裏(長安城中裏社的名稱,“裏”和“社”是秦漢時代的居民社會單位,相當於後世的“坊”)的時候,臥過的地方不時有光明散發出來。

    他每次到賣餅的店鋪裏去買餅,被他光顧過的店子立刻變得生意火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這一切兆頭,似乎都在透露著某種神秘而不可言說的信息。

    這些人生中的片段,仿佛是破碎的拚圖,在他稱帝的那一刹那,終於拚湊完整,而所拚湊出的,正是他那被注定的命運——

    劉病已當為天子,劉病已已為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