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終為帝矣(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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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為神奇的是,冥冥中似乎一切也都在成全著他。

    劉弗陵好好地當著皇帝,卻給霍光鬱悶死了。

    劉賀好好地當著皇帝,然而他自己想不開,非要得罪霍光,結果就是被趕下皇位。

    證據還可以繼續列舉下去。

    劉病已先後參加過不少次戰爭,麵對戰場上那些如牆而進著的長槍大戟,那些漫天遍地落下的箭雨,

    他不僅每次都能夠幸運地活下來,而且連傷疤也沒留下一個。

    引用聖經裏麵的一句話:“若非上帝所願,一雀之微也不至於無因落地。”

    他這麽多次都死不掉,這裏麵是一定有其意義,一定有其目的。

    在一個人身上竟能發生如此多不可思議的事件,很難不讓人產生強烈的心理暗示,那就是上天一定在有意保護著他,對他的命運有著更高的期待和安排。

    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在伊闕之戰時,劉病已敢於隻率三千騎兵,視對方幾十萬大軍如土雞瓦狗一般,如猛虎入羊群般闖入梅免的大營,在亂軍中縱橫馳騁,七進七衝殺得梅軍將士個個膽寒,殺得梅免大軍完全崩潰。

    在戰場上形勢瞬息萬變,他的這種輕率魯莽之舉,危險性不言而喻。

    然而,劉病已像天生的賭徒,就是要賭一把,和自己的命運賭一把,和上天賭一把。

    如果他將來會成為天子,那麽他今天就不可能死。

    如果他今天死了,那麽他就不可能是未來的天子。

    他賭贏了!成為天子就是他注定的宿命。

    我們不妨將話題扯遠一些。

    如果說劉病已的宿命已然注定,他就是當皇帝的命,而且無可逃脫。

    那麽對普通人而言,我們的未來,是否也同樣是宿命注定的呢?

    如果真有宿命,那也就意味著,無論我們怎樣努力,我們其實都對自己的命運愛莫能助。

    一切都是早已注定,哪怕是像劉病已這樣,攤上了一個當皇帝的命,在世俗眼中看來,這已經是最好不過的命了,

    然而,我們將依然深感悲哀,因為一旦命運確定,同時也就意味著,我們喪失了其餘的無窮多種的人生可能性。

    可以再打一個比方,如果有一天上帝忽然來到你的麵前,他將告訴你你的宿命,如果你願意,他甚至可以把你未來人生的每一個細節都慷慨地提前透露給你,而且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

    你願意聽嗎?你有勇氣聽嗎?

    莎士比亞《皆大歡喜》第二幕第七場有雲:“世界是一個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一些演員,他們都有上場的時候,也都有下場的時候。”

    如果真有宿命,那宿命便是這舞台的劇本,人手一份,並且拒絕被修改。

    幸運的是,宿命劇本的保密工作一流,對所有的人都不曾劇透。

    所以,我們才能夠對未來抱有希望,抱有幻想,才有勇氣,有理由在每天早上提醒自己起床。

    對此,劉病已貌似還是有選擇的——舉一個極端的例子,他至少可以自殺,從而避免成為天子。

    但是,人真的能逃脫宿命嗎?

    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神曾預言他將弑父娶母,於是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父親遺棄在荒山之中,卻又幸運地被牧羊人救起。

    成人之後的俄狄浦斯,選擇了流浪放逐,竭盡所能地想要避免神的預言成真,然而最終還是無意中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又娶了自己的母親為妻。

    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父親因為害怕神的預言而遺棄,因此並不認識自己的父親和母親,於是就有了最後的悲劇。

    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則神話之中,預言不僅僅是預言,預言也參與並促成了最終的結果。

    關於這種預言對結果所產生的不可避免的影響,波普爾(Popper)稱之為“俄狄浦斯效應”。

    好萊塢大熱影片《盜夢空間》(Inception),講述一夥人潛入一個跨國公司繼承人的夢境,在其夢境中植入一個預言——他將解散他父親的公司,利用的也正是“俄狄浦斯效應”,從而達到成功的目的。

    當然,如果你是平行宇宙的信徒,那就無所謂宿命了,或者說,什麽都可以無所謂了,反正所有的可能性都在發生。

    這種解釋最為幹淨,也最讓人放心,所有的糾結和恐懼都一掃而空。

    你即使現在把自己幹掉,也沒什麽可惜,因為在另外無窮多個宇宙,還有無窮多個你在活下去,

    不過問題是,那些無窮多個你,還是現在的你嗎?

    所以我的建議是,最好還是不要幹掉自己喲。

    司馬遷雲:“觀陰陽之書,使人拘而多忌。”此言可謂洞徹人心。

    即使一個人並非風險愛好者,不信宿命也終究比相信宿命更為可取。

    或者從邏輯上講,參照司法上的無罪推定,在我們能夠證明自己的宿命之前,都應該采納無宿命的推定,繼續自己的生活,繼續自己的希望。

    無論宿命存在與否,你的相對優勢策略永遠都是:過好你的這一生。

    繼續回到劉病已。無論如何,劉病已已經成為天子,他能夠知道的宿命已經到此為止,

    接下來,他將麵對的是無限的未知。

    在長安城的另一端,許平君已熟睡,在她的旁邊的,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他血脈的延續。

    胡子睿從現代穿越而來和劉病已二人合二為一,宿命中並沒有寫,卻是多好的遺漏和驚喜!

    曙光熹微,曉霧初散,柔風徐徐,旭日待升,而劉病已將引領大漢帝國,迎接一場壯麗的中興盛世。

    這天晨起時天氣微微發涼,宗正府門前栽種的桑樹葉麵上沾了濕漉漉的露珠,微弱的陽光照射下來,將秋意略略掃去。

    劉病已一宿未眠,卯時起床後洗漱打理,齋戒茹素,邴吉與劉德隨從,杜延年驂乘,隻是駕車之人換成了金城。

    看到金城的刹那,劉病已又驚又喜,隻是金城表情肅穆,加上杜延年等人在側,他不便立即上前搭訕。

    未央宮北司馬門沉沉開啟,軨獵車停駐公車門下。

    上官太後著正裝端坐於路寢禦座之上,底下的百官交頭接耳,霍光坐於首席,手捧玉笏,保持著靜默,遠遠看上去就是一幅高深莫測的樣子。

    “宣他進來吧。”上官虹的眼睫顫了下,自從劉弗陵崩逝,數月來的連番打擊將這位弱質女子催得愈發憔悴瘦弱,寬大的衣袍下裹著一副嬌小的身軀,令她看上去顯得像是一個還未成人的小女孩。

    劉病已被引領進殿時,耳觀鼻,鼻觀心,雙手垂於身側。

    坐於大殿甬道兩側的朝臣們則紛紛引頸而望,目光嗖嗖的一齊投射在他身上。

    劉病已心道:被圍觀了麽,看吧看吧,我就隻當是前世的麵試,你們真想用目光殺死我麽,嗬嗬。

    上官虹的視線在劉病已身上一掠而過,經曆過劉賀之後,她對這位再次挑選出來的承嗣者已經沒了太濃的興趣,左右這些事都是大將軍決定,不是她的意願,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劉病已跪伏在地上,她也沒仔細看他的相貌,隻是例行公事的招手讓人宣讀詔書。

    宣讀者將詔書用宏亮得讓全場都能聽清的聲音讀了出來,劉病已顫巍巍的伏在地上,他緊張得渾身冒汗,幸而詔書的大體意思總算還是聽懂了——太後將他封作了陽武侯。

    皇帝是不能直接讓一個平民來當的,所以先封侯是必經的程序。

    上官虹看了眼霍光,霍光微微點頭,於是她讓剛剛當上陽武侯的劉病已起身,然後宣布:“就按照昨日呈上來的奏書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