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洗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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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公在魏晉是實封,有國有相有封地,齊帝十多年前坐穩江山後,便將五等爵位的實封全改成了虛銜,又在郡公之上設立了國公,將開國從龍之臣的爵位上轉一級,更顯尊榮,卻並不封國,但是封邑還是有的,這八千六百戶便是西河郡離石城的民戶。陸崢目前可說是一個山大王,但西河郡處於險要之地,數次被胡人攻破,郡廢了又設,設了又廢,窮的叮當響。

    他從太原調了些人過來充當西河郡軍官,其中不少本是太原府的,比如楊展鵬,謝俊力,這會兒都被提了校尉,又從陽平營調了些人,這才將西河郡守軍各級軍官配齊。此次大捷,出戰的固然收獲頗豐,但在樓煩關和雁門關守關塞的因為新收了西河郡,也都有了上升的途徑,因此皆是興高采烈,對陸崢更是忠心耿耿,之前太原府的軍官也都歸了心,將自己視為這個蓬勃興起的軍事集團的一員,多次的協同作戰,讓陽平營和太原府的人都有了同袍之誼,相互之間嫁娶不少,形成了一個緊密聯係的集體。

    因為剿滅了天下第一世族太原王氏和赫赫有名的令狐氏,大量閑散土地都被釋放出來,全是上好的水澆地,並州其他各地的世家豪族對陸崢也是極為畏懼,忌憚頗深,張伯益再去購地,這阻力就小了許多,現在隻等明年春耕前將屯田兵營建立起來,再從太原府兵中選拔軍官出任各處,對並州各郡的府兵進行訓練。太原府兵營就如同一個軍官學校,為並州各郡輸送各級軍官,太原府兵見到身邊出色的同袍全都升任各地武官,原本懶散的皆是懊惱不已,再訓練時都是拚了命的折騰自己。

    識字學堂擴到了十幾所,日日都是人滿為患,霍泰的軍功早就超過了出任隊正所需的,此時卻還是一個小小的什長,他拿出了十二萬分的心血去學漢字,幾個月下來竟也能讀寫一千來個,不過他卻不敢言明自己是敕勒人,別人問他籍貫,他便說是雲中漢人,太原府兵對戎狄仇恨極深,若是亂講話,半夜興許會莫名其妙丟掉腦袋。

    這全拜那太原虎賁軍報所賜,每月一期,分發各隊,要求隊正誦讀,各憑自願寫讀後感。讀後感寫的好的,還有機會送至陸將軍處,得到他點名道姓的犒賞,給上官留下了印象,以後若有升遷機會,總比他人要多些便宜。

    他用那剛認識的一千多個漢字看過兩回,太原虎賁軍報的大字下,是陸將軍親自寫的軍歌,名為虎賁銳士謠。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永嘉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裏麵雖有些字他不認識,不過唱的多了,也都會讀。士兵們最喜歡的兩句是“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他卻嚇的不輕,於是更加堅定,絕不能說出自己出身,免得被吃掉。軍歌下麵,是各營各隊的餉銀發放情況,勝仗犒賞情況,各營各隊軍官升遷調轉情況,再下麵,便是戰死同袍的千秋功績,讀來潸然淚下,但他卻不記得河南地之戰中有過那麽多千回百轉的英雄事跡,許是和自己所在的戰場離的太遠,沒能留意到。最下麵的,便是漢人曆史上的各種厲害的文臣武將功績,他便是從這裏得知和自己同姓的那位霍大將軍的豐功偉績,說來也奇怪,這位霍大將軍殺的都是自己的祖先,可讀著讀著,竟然內心會盼望霍大將軍的勝利,直到聽到霍大將軍飲馬瀚海,直搗匈奴老巢,占了他們祭天的祭壇,封禪狼居胥山的時候,他和齊人士兵一樣的激動,喊著,“大丈夫便該如此。”

    後來他想,大將軍也曾在軍報中寫過,很多戎狄本是夏朝後人,和漢人同宗同源,不過被商朝擊敗後,遠走大漠,和真戎狄沆瀣一氣,忘了自己的祖宗,對同胞大開殺戒。然而不知者不為罪,這些戎狄若是正本清源,棄暗投明,便要當做同胞一般親愛,又列舉了執掌突騎的出連花托將軍為例,據查證,他的祖先竟可追溯到黃帝之子昌意的第三子,遷居北地的悃,帝高陽氏的弟弟,跟以前中原的一個大國楚國國君是親戚。出連部霍泰是聽說過的,在庫莫奚人那裏也不是什麽顯赫的大部落,卻沒料到這姓氏的出處竟然這麽貴氣。

    我長的和漢人並無二致,又不是丁零人那種煞白皮,祖宗自然也是那個昌意的後代,不定和那楚國國君還是親戚,同袍們說,大將軍便是楚人,大漢皇帝也是楚人,那楚國,定然是個了不得的大國。我這便算是認祖歸宗,他們說的胡虜和匈奴自然和我無關。日複一日,霍泰便越是堅定了這種想法,到了離石城,他手底下的士兵討好般問他籍貫時,他坦然道:“雲中人士。”

    張伯益派出許多人深入到齊秦兩國間,散布並州有大量閑置地分發給軍戶的消息,賦稅又輕,還現錢收購棉花,有衣有食,近乎於人間天國,隻是需要家裏男人參軍罷了,太原府兵百戰百勝,立下戰功脫了民籍的比比皆是,走在街上,一個不起眼的人不定就是朝廷的仁勇校尉。原本肆掠齊國的各地流民,甚至還有落草的強盜都陸續趕來投效,原本荒涼的邊陲之地,竟然人丁繁盛起來,各地商人也是紛紛前來開設商號,還有許多商人消息靈通,帶著巨款過來等著收購棉花。

    陸崢能改進織機,這些精明的商人自然也會,不過陸崢卻沒有什麽壟斷的想法,自己的棉織廠,靠的是規模化生產節約成本,便是有人競爭,利潤也比他們豐厚。更何況,隻有因為利潤吸引而來的商人才能將棉花種植迅速推廣出去,那時,幽州也可成為人丁興旺之地,更能為以後平定高句麗打下基礎,不會再像隋唐一樣,到了冬季就得撤兵,不然士兵便會凍死。

    幽州雖說是九州之一,漢人故土,不過如今齊國防禦重心不在此處,高句麗便迅速蠶食遼東,如今,大半遼東之地,遼西走廊,朝鮮北部都落入其手。漢四郡中的樂浪,臨屯,真番郡早已被吞並,玄菟郡也有一半被其占據。高句麗人和敕勒人,庫莫奚人,鮮卑人不同,他們不是遊牧民族,而是和中原一樣的農耕民族,並且獨立發展出了自己的文化體係。遊牧民族入侵中原,終究要嫁接中原的文化和行政體係,但高句麗不同,從文化上他便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這樣的國家,甚至不可能短時便能消滅。中原混戰,軍隊戰敗城池往往便會陸陸續續投降,但高句麗卻會逐個城市抵抗到死,除了不斷的消耗它,拚國力,長期襲擾,沒有一蹴而就的法子。

    中原王朝消滅高句麗,那是從東漢到唐高宗時期便不斷拉鋸,花費了數百年時間才徹底做到。對高句麗,像隋煬帝那樣搞什麽仁義之師是行不通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像曹魏和唐朝一樣,精兵突襲,滅國屠城,從不屠城的唐太宗對高句麗都動用了活埋屠城的法子,可見其頑固。

    在陸崢原本的時空線裏,高句麗是個強大的敵國,唐初,人口達到了五六百萬,而唐朝同時期人口也不過一千五百萬。曆史上我們熟悉的遼國,大部分時期人口不過四百多萬,正規軍十萬,而高句麗,正規軍十五萬,戰時加上民夫輔兵,能拉出六十萬人。高句麗人和蒙古人不同,占地看起來不多,卻是吃掉一塊就消化一塊,占領一塊地方便建立一個堡壘要塞,再以此為基地繼續侵吞,同時屠殺驅趕遼東的漢人原住民。看起來不可怕,是因為隋唐兩代皇帝的眼光遠比宋明要高遠的多,在還能消滅的時期便傾舉國之力將之消滅了,否則,便是宋之遼金,明之女真的禍患。

    “而我日後若要建立一個以繼承秦漢自許的國家,必然要恢複漢四郡,如此,才能讓天下人心悅誠服。消滅高句麗,最好是拉攏契丹,突厥,柔然,庫莫奚各部,一起攻打,打下的財物和女人送給他們。高句麗,可遠比這些鬆散的部落聯盟難對付多了。”

    陸崢的神思正在遙遠的遼東晃蕩時,張伯益來了,他如今已是並州長史,日常便是替陸崢操持屯田經商之類的事情,這人確實心思謹慎辦事牢靠,而且聰明,隻要領會陸崢意思辦事便能妥帖。

    他略微抬高一點聲音,躬身道:“郡公。”

    陸崢被他拉回了思緒,問道:“治善來了,何事?”

    張伯益道:“太原公,有些世家子弟投效,可否招募入府?”

    陸崢沒有答話,張伯益又道:“下官知道,太原公的長久打算是消滅世家門閥,但這畢竟是長久之計,若是都如同太原王氏,令狐氏一般對待,怕是......這些人便要合力對付郡公了。”陸崢想到了隋煬帝楊廣,他點點頭,示意張伯益繼續說下去。

    “如今開辦學堂,清點各縣戶籍人事,還有軍中各類開銷采辦,印製編製太原虎賁軍報,印製校對各種書籍,兵工廠運作,以後還要四處建立商社銀行,雜事諸多,下官原本招募的寒門學子個個已是使出三頭六臂之力,如今更要管理運作整個並州,建立自己的體係,確是力不從心,捉襟見肘了。如我這等寒門出身的讀書人總是少數,大部分還是世家子弟,我想,吸納一些,也是向各大小世家示好之意。”

    陸崢憂心道:“那我今後豈不是又要依賴世家門閥?這些豪族的手豈不是又要伸進我這並州體係之中?”

    張伯益道:“太原公,是時候建立自己的學政體係了,將學堂開出兵營之外,吸納百姓人家的孩子入學,不能隻是識字,聰明的,總要多提拔些,升入更好的學堂,譬如朝廷開辦的太學。有了這些忠心的人才,大人自可不必再受那世家豪門掣肘。”

    陸崢笑道:“正是如此,治善,你說到我心裏去了,而且事情想的深遠,我最近忙於軍務,若不是你提醒,幾乎要錯過這麽重要的事。”他思索了一陣,皺著眉頭,又道:“儒家經典自是要學的,但不可將重心放在此處,咱們也沒那許多時間鑽研之乎者也,要側重於教授曆史,醫書,農書,算書,兵書,律書,地理誌,今後憑他們的興趣和天分,各自尋一門鑽研。”

    張伯益猶豫道:“這......儒家才是經世之學,其他不過是微末小技,豈能舍本求末?”

    陸崢說道:“儒家自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國家,總要有個統一的倫理思想,道德準繩,這晉國,就是因為得國不正,光天化日行弑君之事,儒家之理他自是不敢提,便大力鼓吹黃老之學,弄得國中思想混亂,四分五裂。”他見張伯益臉色稍好,又道:“但是......”

    “這治國經世之理本就不是學得來的,而是悟出來的,得道者寥寥無幾,將國中學子精力全放在此處,不是浪費人才?有人對經學琢磨不透,對醫術卻是頗有興致,且有天分,從前不能因此求功名,自然隻能放棄,學他不擅長的,如此平凡了卻一生,卻不知,他從前精研醫術,不定就是華佗再世。何況,所謂治國經世,對大部分百姓來說本就是大而無當,尋常日子裏我們用的著的,恰恰是這些你所謂的微末小技。”

    他昂然念道:“士當弘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伯益道:“這是曾子的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不想太原公也是信奉儒家之理的。”他略略思索起陸崢的話,笑道:“如今一想,太原公所作所為,隻看其表,確不是我輩之人,再探其裏,公卻是真正悟道者。倒是下官資質魯鈍,糾結於其形太久。”

    陸崢頷首道:“既要為生民立命,卻對生民切身之利毫不在意,要為萬世開太平,卻將兵戈視為洪水猛獸,以至於異族踐踏華夏山河。如此又談得上什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不過是大話,空話。”他轉身麵對張伯益道:“你們讀書人若高高在上,絲毫不能體察民情民苦,既不了解世道,也不了解國人,那經世濟國就是個玩笑話了。”

    張伯益躬身一拜道:“太原公所言真是振聾發聵,下官慚愧。”

    陸崢道:“這事兒你多費心些,此為百年計,馬虎不得。那些世家子弟,你挑揀些機靈的留著使喚吧。”

    張伯益道:“下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