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皇權不下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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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祿村裏來了個不速之客,半隻手臂沒了,袖子空蕩蕩的,身後跟著女眷和幾個縣裏的團結兵,一進村,便要族正過來。村民們看這架勢知道是縣裏來人,也不敢怠慢,立馬去請了族正公過來。

    族正公在年輕後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過來,躬身行禮道:“不知是哪位貴人光臨鄙村?”

    男子雖缺了半隻手臂,站的卻是筆直,開口道:“我叫常山,仁勇校尉,奉刺史令,接替族正公的裏正一職。”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箋,遞給嚴氏族正道:“內有刺史大人印鑒,請族正公過目。”

    族正公叫了兒子過來,“驍兒,我看不清了,你替我分辨分辨。”

    嚴子驍看了常山一眼,接過信箋,看後道:“爹,確是刺史大人的命令。不過裏正鄉正向來是縣裏委派,刺史大人位高權重,公務繁忙,怎麽連這等事情都要親自操勞。”

    常山冷冷道:“這便不是你們能問的,刺史大人都督一州軍事政務,難道他的命令還不如縣丞管用。我是來通知你們的,又不是來和你們商量的,你們尋一間房出來供我住即可,我會付房租,任期到了,我自會離開。”

    族正抖動著花白的胡子,嗬嗬笑道:“但憑裏正大人吩咐就是,裏正既是刺史大人派來的,那是貴客,我們也不是不通禮數的,哪裏能管裏正要房租。驍兒啊,咱們家寬敞,你回去收拾一間北邊的屋子給理正大人居住。”

    常山道:“族正公客氣了,我出發時上官便交待,不得擾民,房租該給多少便是多少,刺史大人自會替我付清,不會占鄉親父老的便宜。”

    族正道:“刺史大人果然清正廉潔,既如此,老朽也就從命,待會兒便將戶籍文冊付於裏正。”

    常山點頭道:“甚好,待會兒我便對著文冊挨家挨戶清點查證。”

    嚴子驍變色道:“爹......”

    族正公阻住兒子,對常山說道:“要不要讓驍兒幫裏正料理文冊,咱們天祿村,識字多的也就驍兒一人。”

    常山似乎有些得意,大聲道:“不勞煩公子了,咱們並州兵營裏出來的人都受過學,識得字。”

    族正公囁嚅道:“如此更好,更好。”

    漢時,以八十戶為一裏,不過如今連年戰亂之下,人口驟減,一裏的戶數便改成了五十戶。團結兵將常山帶到了天祿村便離開了,常山一刻也不耽誤,索取了戶籍文冊,開始挨家挨戶的盤查,田地更是親自去丈量,很是盡責。

    多日下來,常山已將隱沒的丁口,牲畜,田產全都一一訂正,又將訂正好的戶籍文冊抄錄一份拿去鄉正處,待全部清點完,鄉正便要再抄錄兩份,一份交給縣裏,一份直接交到張伯益處。

    這些事情全部理清,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時節進入了冬季。常山拿著訂正好的戶籍文冊,找了天祿村所有的戶主過來族正公大宅裏開會。

    江家的戶主是個寡婦,又是外姓,平日裏就是受欺負的,除了料理自己家那一畝三分地,幾乎從不出門,原本她也最怕這些場合,可又怕刺史大人派下來的裏正怪罪,隻能硬著頭皮進了族正公的大宅,不出所料,剛到門口便被嚴家的子弟轟走,說她不吉利,會引來晦氣。她怯生生退了出去,離族正公的大宅遠遠的,也不敢走掉,隻是呆呆的候著。

    常山一一念著各家的名字,發現江家寡婦卻沒來,問眾人道:“江家寡婦怎麽不來?”

    嚴老大叫道:“她一個寡婦,怎麽能進族正公的家門,會招惹黴運,我們便將她趕了。”

    常山臉色變了,厲聲吼道:“誰給你的膽子擅自行事?”他們當兵打仗的,最怕便是自己戰死之後家小遭人欺侮,幸虧並州兵營對戰死將士遺屬極其重視,若有紛爭可直接訟至陸大將軍處,軍官怕被責罰,對此管理嚴格,所以無人敢造次。他做查訪時每家每戶情況都要詢問一番,過兩日還要再問一回,看看兩次說法是否相同,有無說謊,那江家寡婦的丈夫便是幾年前被征調到太原從軍戰死的,不過那時太原不是陸大將軍管轄,戰死的士兵榮銜升上一級,再無實際好處,遺屬便自生自滅。原本他就對江家寡婦帶著幾分同情,被嚴老大冷言冷語一激,更是生氣,嗓子也不由得大了起來。

    嚴老大脖子一縮,不敢再做聲,族正公慢慢站起身來,冷冷說道:“常裏正雖是刺史大人派遣下來的,但也不可不顧念鄉俗民情,何況小老兒的宅子,難道自己還做不得主麽?”

    常山收回情緒,穩定心神,這才開口道:“族正公說的不錯,常某必定聽從。這樣吧,咱們這個會也不在宅子裏開了,全去外麵頂著北風說話去,族正公先請。”

    嚴氏族正怔了一怔,無奈的搖了搖頭,正要轉身,被嚴子驍扶住,嚴子驍對常山說道:“裏正大人連尊老愛幼都不懂嗎?我父親年紀大了,外邊那麽冷,怎麽受得住,難道非要鬧出人命?”

    常山冷冷道:“常某體諒公子一片孝心,族正公就留在屋子裏,嚴公子代替父親,請吧。”

    嚴子驍氣極,正要反駁,族正公用力按了按嚴子驍的手臂,對他使了個眼色。嚴子驍耐住性子,不發一言,轉身便走,其他人也隻能陸陸續續跟上。

    常山穿的是舊時的軍襖,厚實的棉花填充著,冷則冷,倒還受得住,其他人卻個個凍的有些麵色發紫,這冬日的太陽遇到北風就沒什麽暖意了,江家寡婦原本就在外麵待的久,此時更是瑟瑟發抖。常山見了,問她道:“江家嫂子可還受的住?”

    江家寡婦見常山替他出頭,好不容易有了個靠山,那更不能給他丟臉,她努力控製著哆哆嗦嗦的身子,大聲道:“奴家無事,裏正公務要緊,不容耽誤。”

    常山點點頭,提高音量說道:“今日叫大夥兒來,是有幾件事。第一,天祿村瞞報丁籍田產,情況嚴重,按照大齊律,欺騙官府,是要家財籍沒入官,人犯流放幽州的。嚴老大,你父親在時,報丁籍隻報了你死去的妹妹,三個兒子一個都沒上報,這是不是欺騙官府?你方才驅趕江家寡婦時理直氣壯,若我按照朝廷法度將你家三人送官,驅至幽州,你服不服?”

    嚴老大這會兒冷汗直下,身體變得冰涼,腿一軟跪了下來,頭磕的咚咚直響,哭喊道:“裏正大人饒命,方才冒犯多有得罪,都是小人的錯,小人給您磕頭賠不是,求大人憐憫,不要報官。那幽州苦寒之地,比這裏還要冷,小人天生體弱,去了那裏便是一死難逃。”

    “你的意思是我公報私仇,因你衝撞才去報官?”

    嚴老大急忙辯解道:“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小人......”

    常山打斷他的碎碎念,說道:“刺史大人交待,念及你等初犯,逃的稅賦不做追究,也不予流放,但要去太原修路贖罪,放心,漿食一天兩頓管飽,也給你們省些口糧。你們不要想逃,逃了,家財便全部籍沒入官,別以為你們將田地放在族正公名下我便不知道,拷打之下,必有實話。”

    嚴老大心裏涼了半截,但還有半截活著,聽說太原今非昔比,繁華富庶,總比幽州強得多,而且還管飯,倒也不是太吃虧。

    常山清清嗓子,說道:“第二,我既是裏正,以後但有糾紛,自當是報給我來決斷。”

    嚴氏各族聽到此處最為氣惱,平日裏但凡和外姓有糾紛,族正公自是袒護嚴家人,如今要報給裏正,看他今日替江家寡婦出頭的樣子,是絕不會給嚴家人什麽好臉色的。嚴家人吵鬧起來,喊道:“族正公說話都不頂用了,這還是嚴家的地盤嗎?”

    常山吼道:“吵什麽!別忘了,你們沒幾個身上是幹淨的,若是不聽從,我將你們那些事拿去報官,看看官府是向著你們這些逃丁籍逃稅的刁民,還是向著我這個仁勇校尉。”

    嚴氏子弟一聽,吵鬧聲頓時稀落下來,隻嘀嘀咕咕著發些埋怨。

    常山繼續道:“第三,我要任命五個戶長,一人管理十戶,各家各族有什麽事件糾紛,都要報給我,朝廷有什麽命令章法,我交待給你們的,你們要一家家一戶戶都通傳到,若是有人不服從你們,便是不服從我,不服從我們並州兵營,不服從刺史大人,不服從朝廷。”

    嚴子驍冷笑道:“常大人好大的官威,不服從你便是不服從朝廷了?你一個九品的仁勇校尉能代表朝廷?我們嚴家可是有人在朝中為官的,如此欺壓良民,怕不是要給陛下參上一本。”

    嚴家人膽氣頓時壯了起來,是啊,都快忘記了,族正公在鄴城還有一個富親戚,太常少卿,聽說是個不得了的大官,至少比九品要高上很多品很多級。

    常山也不氣惱,隻盯著嚴子驍的眼睛說道:“我說的這些話做的這些事都是上官一字一句交待的,你便是給陛下參上一本,也自有刺史大人替我頂著。我們陸大人,是立朝以來憑軍功封爵太原郡公,位同三公的唯一一人,娶的是儀服同親王的長公主,陛下的乘龍快婿,要比官大,還真沒幾個人能和他比肩。”

    這些鄉民雖然不懂齊國官製,但也知道什麽叫親王,什麽叫公主,什麽叫乘龍快婿,聽起來都是皇親國戚,那確實是厲害的很,品級高的很的人物。

    嚴子驍嚷道:“堂堂郡公能管你這九品芝麻官的破事?”

    常山道:“你也不想想,我過來不是沂縣縣丞派遣的,而是受並州軍指派的。”多的他一句也沒說,嚴子驍這等聰明人聽到這裏也該懂了。

    嚴子驍果然閉了嘴,蔫蔫道:“嚴家聽從裏正大人吩咐就是。”

    常山撤回了目光,對眾人說道:“嚴公子果然深明大義。我來宣布一下五個戶長,張長貴,竇清,李時有,蔣富貴,張門吳氏。”五個人平日裏都是在天祿村看著嚴家臉色過活的,這會兒個個都興高采烈起來,北風都覺得不算冷了,精神抖擻道:“聽從裏正大人吩咐。”

    常山點點頭,麵對安靜的眾人,又說道:“最後一件事,我身上穿的棉衣,比你們穿的柳絮寒衣暖和許多,你們若是想種,我這裏有種子,先賒了去,等棉花長成了,拿來抵賬便是。你們不會種,我可以教你們,你們種出來的棉花,多的是商人收購,再是不信,全賣給我,我拿去轉手還能賺上一筆。”

    張家寡婦道:“這也是那位陸刺史交待的?”

    常山掃視四下,高聲道:“那是自然,我們陸大人,關心民間疾苦,看到老百姓受凍就難過的吃不下飯,這才要我們下來鄉間,教你們種植棉花。我原是賣命當府兵的,隻免賦稅沒有餉銀,他用自家錢財補貼我們,一月一貫半錢,打了勝仗也從不拖欠犒賞,我運氣不好,斷了隻手,隻當了一年兵,你們猜我這一年拿了多少錢財?餉銀發了十八貫,犒賞發了十八貫,殘疾了的士兵休役又補貼了十五貫,一共五十一貫。非但如此,他還請人教我們讀書識字,這本是嚴公子這般富貴人家才有的好事,我的小娃娃們也都有人教導,個個都是識文斷字,若是他們聰明,還能入選高級學堂,學費全免,出來了就當官,前程比我好的多。陸大人,說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

    張家寡婦突然道:“奴家也能送孩兒去那學堂念書嗎?”

    常山道:“自然可以,不過眼下那學堂隻在太原有,學費倒是不花錢,但是不供吃住,這都是開銷,你一個女人靠種田要養個讀書人太難。”

    蔣富貴突然道:“張家寡婦,我也想送孩兒去,我家老四個子小,種田打仗都吃力,但是伶俐的很,到時讓這兩個娃娃相互照應。我在太原有遠親可投,租間房子,再貼些柴火錢,糧食讓娃娃們從家裏背過去。這些倒好說,有田要是走了,你一個人怎麽侍弄這些田地,春耕時,自己起的早些,辛苦點翻個地沒啥,但那播種非得兩個人不可,一個在前麵犁地,一個人在後麵撒種。要是就你自己,得先撒種,之後再犁地,這樣收成又不好,遇到荒年更是薄,那還怎麽供有田去學堂。我家裏人手不夠,也沒法幫你。”

    張家寡婦麵泛難色,喃喃道:“可他就剩這麽根獨苗了,不能去打仗掙出身,要是陪著我種地,以後又娶不起媳婦,也要絕戶,等我到了地下遇到他,可怎麽跟他說。”

    常山拍著胸脯說道:“那幾天我幫你,我可是個好把式,不會撒的過多,也不會撒不到位置,你放心。”

    張家寡婦跪下拜道:“多謝裏正大人,上學堂的事兒,還請裏正大人再指點指點。”

    常山道:“好說。事情呢,我已經講完了,你們五個戶長留下,我要指給你們看看各自管理哪家那戶,其他人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