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八節 國將不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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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並沒有亂,天子腳下總是財帛匯聚之處,這裏的富人多如牛毛,他們有能力撐過任何饑荒,這裏也不是一個工業化城市,更多的是手工業就業者,收入相對也較高一些,有一些儲蓄,不至於立馬斷糧,話說回來,即便是要飯,在天子腳下也餓不死。
鬆江府等工業城市之所以會亂,說回來了還不是窮的。這些情況京城的官員也都了解,他們能想到的解決之道,無非是救濟、施粥這些應付農業社會自然災害的措施,該做的也都已經做了,但工會並不罷休。
這是跟以往任何一次饑荒不同的亂局,反叛者討要的,並不是暫時的活路,不是一口吃的,而是權力。所以從一開始,就有官員力主鎮壓,認為這是反叛。
官僚集團普遍痛恨工會,因為沒人願意讓自己頭上有太多的主子,官僚製度運行了上千年,頭頂上隻有一個皇帝,現在工會又要求建立一個議會,讓議會監督官府,憑什麽?
他們從科舉的千軍萬馬中殺出來,可不是為了給人騎在頭上的,那群泥腿子,讀書不用功,或者天生就是一群笨蛋,考不上科舉,卻想一步登天,真讓他們搞成了,那以後誰還願意當官,當官不是為了做人上人,誰會窮盡一聲,皓首窮經。
基本情況周琅是了解的,工會組織的存在,他也是知道的。他對工會沒有敵意,相反,他認為一個組織有序的工會,是社會管理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農業社會可以依靠宗法製度下的保甲製,對鄉村進行精確管理,工業社會就不可能讓工人一直處於缺乏管理的狀態。農業社會的三大平衡是皇權、官僚和鄉村士紳,一次類比,工業社會是否可以在皇權、官僚和議會之間構成平衡呢。
說白了,就是用一個君主立憲製的框架,來平衡工業時代的三種勢力。做的好的,主要是英國和北歐國家,但同樣的設計,在某些國家中,卻遇到了大麻煩,諸如意大利、希臘、奧地利等國家都先後在君主立憲製框架下完成了工業革命,卻一直動蕩,最後還是共和了,法國、西班牙則在君主製和共和製之間多次變動中,走到了下一個千年。
中國這樣一個,有悠久皇權傳統的國家,貿然間進入到共和製下,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著蛋,君主立憲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的要求歸類起來,不過這兩點吧,一是開設議會,二是製定憲法。目的不外乎是限製皇權,監督官府而已。”
回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召開內閣會議,聽取了各部的報告之後,周琅總結道。
眾官員點頭認可,也確實就這兩件破事。
周琅笑道:“讓我看,也不是不能接受。”
話音剛落,群起反對。
“陛下,萬萬不可,議會、憲法,乃西夷製度,我堂堂朝天上國,豈能效法蠻夷。”
“就是,此舉無異於以夷變夏,成何體統!”
“效法蠻夷,曠古未有,國將不國啊!”
周琅深吸一口氣,官員不想權力受到約束,是一種本能,是一種偏見,他們可以接受另一個官員取代他們的職務,但無法接受其他出身的人物貿然躍居他們之上,堅持的,不僅僅是權力,還是一種統治思想,是尚賢製,還是西方的議會製,是精英治國,還是群策群力。
周琅心中不悅,但他知道,國家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他何嚐不是走到了另一個十字路口,他現在即便對這些官員不滿,也不能選擇對抗,就好像王輔茞活著的時候,他動科舉製度,他以為他是開國皇帝,權威重,足以壓到任何反對聲音,但官員們群起反對,不惜集體辭職。
這一次同樣如此,這已經不是改革科舉內容,而是從根本上改變科舉決定權力的方式。
“陛下,自古利出一孔,則國泰民安,利出多途,則禍亂迭起,不可不鑒!”
丞相最後反駁道。
利出一孔思想,從管子到商鞅,一直作為重要的權術傳承下來,指的是決定天下利益的渠道,越是狹窄,越能約束民眾。管仲給齊國人設置的利益孔道,就是經商,商鞅給秦國設置的利益孔隙就是耕戰,所以齊國人能賺錢,秦國人能打仗。
《管子·國蓄》中說,“利出於一孔者,其國無敵。”《商君書·弱民》中說,“利出一孔,則國多物。”
根本原因在於,利出一孔,更容易把控,那麽國家就能掌握更多資源。現在的科舉製度,其實也是利出一孔的政治思想,天下的權力分配,就是靠科舉,誰會讀書,誰能吃苦,誰聰慧,誰悟性高,誰當官。
就這一孔,想當官,就得鑽。君王依靠這一孔,攬盡了天下英才。
現在那群工人,那群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時候,被淘汰的人,他們想建一個議會,挑戰科舉選官的權威,想騎在官員頭上,這不符合利出一孔的思想,以後官府可就控製不住國家了。
“這可不是以夷變夏,效法西夷也談不上。無非是我們覺得好的,我們就做,我們覺得不好的,我們就不做。無非是一個順民意罷了,既然民眾要建議會,那就讓他們建一個議會,官府光明磊落,豈怕百姓監督!”
周琅用委婉的說法,試圖說服這些官員接受。
丞相是一個執拗的人,名叫周觀海。他姓周,但跟周琅沒什麽血緣關係,卻有名義上的親屬關係,他是皇後收養的孤兒。當年尚在繈褓之中,就被送到了慈善堂。讀書學習,選送留學,回國做官,是一個典型的外戚派。
這種人在官場中數量之多,影響之大,連皇帝都要避其鋒芒。他們之所以能做大,卻是一種必然。早期周琅麵對著要跟滿清爭天下,他就無法擺明自己改革的意誌,否則天下讀書人不會支持他。但如果不改革,不學習西方技術,他又不可能成功。因此隻有那數十萬孤苦無依的孤兒,可以讓他送去西方學習,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不可能送出去的。後世滿清向美國派遣留學幼童,甚至要跟家長簽訂賣身契,給豐厚的撫恤金,當時的家長,都認為孩子送去蠻夷之地,是有去無回了。滿清送留美幼童都已經是兩次鴉片戰爭被揍的鼻青臉腫之後,國人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周琅當時的情況,是不可能大規模向海外派送普通家庭孩童的。
這些孩子,先是在中國完成了基礎學習,然後送到西方學習更係統的科學知識,回國之後,大多在政府機構中任職,通過他們將西方的一套技術和管理方式帶回了中國。亙古不變的道理,貢獻大的人,往往收獲就多,除非有個好爹,否則概莫能外。這些人是在中國工業革命中立下了大功勞的,他們因此而躍居高位並不奇怪。
但周琅之前一直在平衡,至少在六部高層和丞相人選上,他沒有安置一個周氏孤兒。
周觀海能夠就任丞相,跟皇太子監國是密不可分的,這些孤兒派外戚勢力,是皇太子的死忠,皇太子不提拔他們,提拔誰?所以當皇太子當政後,迅速把一個個在地方上做大員的外戚派調入中央,在六部中身居要職。
這些情況周琅也是知道的,他並不阻止皇太子用自己的親信,這是人之常情。這樣也能起到讓皇太子對朝政掌控的更加嚴密,君臣之間更加和諧的作用。
可同時也讓現在的內閣,並不是太在意皇帝的態度,哪怕是他們也對皇權敬重,但周琅這麽多年的平衡政策,讓外戚派勢力,更加死心塌地的跟隨皇太子,他們知道,皇太子是不想受約束的。
這就讓周琅有了些麻煩,他很確信,如果平衡不好,這些外戚派集體辭職,會比王輔茞時候的官僚更加齊心,造成的混亂也更加嚴重。
“那丞相打算如何處理目前的亂象?”
周琅不徐不疾的問道。
周觀海道:“陛下。古來平亂,無非剿撫而已。撫已經撫不下去了,這群工賊,冥頑不靈,唯有剿了。剿賊,務求一個快則,遲則生變。微臣懇請陛下下令,盡快驅散工人,抓捕工賊。”
周琅歎道:“今天剿他們容易,下一次呢。隻要工人一直窮下去,這種事就會一次一次的出現,難道次次要剿。”
周觀海道:“如今亂象初起,若不能快刀斬亂麻,給其以小懲大誡,才會一次一次的作亂。”
周琅疑惑:“丞相大人。難道跟工會沒有一絲和解的可能?”
周觀海道:“陛下,非是微臣要趕盡殺絕,奈何對方欺人太甚。攜夷人之術,亂我朝綱。不施之以雷霆手段,朝廷威嚴何在?”
這個周觀海是留學法國的,學習的是法律,為人剛正不阿,但對議會製十分反感,對工人運動也沒有好印象,他始終認為,法國之所以混亂,就是因為官府過於縱容民眾。
周琅知道勸說這種人很難,一場朝政大變動恐怕無法避免了。
“我想請工會的代表來京城談一談,談完之後再做定奪。”
說完宣布散會。
建立議會,意味著內閣總辭職,這是周琅從周觀海的口氣中聽出來的。
那麽就看工會的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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