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節 皇帝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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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琅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在公共視野之內了。

    自從二十多年前,將皇太子從阿薩姆調回來後,他就開始放權,中間除了鬧議會那陣,周琅一直放手讓皇太子去處理政務。

    一方麵是因為他心態的變化,人隨著年齡增長,精力下降之後,世界觀也會發生改變,對許多事情看的淡了。

    而周琅的心態幾乎是發生了一次突然轉變,當年將皇太子送去阿薩姆,並且不允許他回國,不允許他跟國內官員來往,不解釋外界的廢太子傳聞,目的是給太子施加壓力,讓他更快的成熟起來。

    這對皇太子是一個煎熬,但對另一個人是最大的煎熬,皇太子的生母陳三妹思兒成疾,而且外界的傳聞,讓她一直處於焦慮之中,哪怕周琅向她解釋過,但她還是整日擔驚受怕。

    結果就在那一年,她因病而終,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六十多歲的陳三妹並不算短壽,可以說是善終。

    但周琅接受不了這個打擊,他覺得,正是因為他對太子的狼式培養,讓這個母親耗盡了心血,否則以陳三妹常年習武,且素食的習性,她應該能活很久。

    這種內疚,讓他將皇太子召回,結果還是沒能讓母親見到兒子最後一麵,反而更加的內疚。周琅內心也不是多麽痛苦,生老病死,人總是要麵對的。隻是感情讓他放不下,他的痛苦在折磨他,他則自我懲罰。

    於是,他留下了太子,讓太子監國,而他則突然放手。除了工商業勢力爭取立憲議會的時候,周琅一直不幹預朝政。哪怕發生戰爭,他都不聞不問。因為他知道,任何戰爭,都不太容易顛覆一個工業化的中國,可內部的革命,卻有可能摧毀這個帝國。

    除了短暫的建立議會製期間,周琅都一直自我流放於世外,名山大川,名寺古刹,佛道聖地他都去過。

    他跟和尚道士為伍,有一個老僧告訴周琅,人生有三大境界,勘破、放下、自在,隻有勘破了,放下了,才能得大自在。

    周琅的年紀,曆練,讓他是有一定境界的,他勘的破,他能平靜的接受生老病死,勝負成敗,但他的境界顯然還不夠,他放不下,也就沒有自在。如果他真的放下了,估計他也就成佛了。

    反倒是儒家世界觀中,周琅的境界可能更高一些,儒家也有三境界,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立言最難,立言也是中國功成名就者最後的追求,所以很多功高蓋世的偉大領袖,都會留下著述。但是很可惜,立言並不是留下一些語錄就能不朽。真正能夠完成三不朽的,曆代少有。

    立德最易,能夠克己守禮,修身養性,就是立德,所謂靜以修身、儉以養德,立德主要是個人休養。這樣的人汗牛充棟,隻要真的做到了聖賢書中所說的君子行為,隻要做官不以發財為目的,行善不以名利為目的,能夠安貧守道,就是立德。

    立功較難,或者教書育人,桃李成蹊,或者為官做宰,勵精圖治,或者起兵平亂,匡扶天下,這都是立功。這樣的人,也不可計數。曆代開國君臣,中興之主,幾千年來這樣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隻有立言最難。標準或許不同,有高有低。高的認為,古來隻有三人可以不朽,孔子、孟子及王陽明。也有的說,隻有兩個半,孔子、王陽明和作為半個的曾國藩。也有說四個,孔子、孟子、朱熹和王陽明。

    這些都屬於最高標準,孔子毫無爭議,道德的標準就是孔子製定的,立功,孔子也曾起兵平亂,最關鍵的是,孔子廣收門徒,有教無類,功在千秋。而最重要的是,孔子做到了立言。這個立言,對孔子來說,就是留下了他的語錄,隻是他的語錄不是什麽紅寶書,而是論語。孟子功業稍差,所以有時候不被承認,或者被認為是拾孔子牙慧,沒有自成一派。

    跟孔子一樣,沒有爭議的,就是王陽明。立德自不用說,王陽明一生不以做官為目的,到死官都不高,可天下敬仰。以藩王侄子繼承皇位的嘉靖皇帝甚至希望通過王陽明承認他抬高父親身份到皇帝的方式,為自己增加輿論影響,許諾給王陽明大學士之位。但王陽明拒絕了,保住了他文人的高潔,這就已經立德了。立功,王陽明以地方官的身份,迅速平定藩王叛亂,在地方上任職,所過之處都有所建樹,而且是能夠給後世立下標準的施政措施,比如將保甲製係統化的十家牌法。最難的是立言,王陽明通過開創儒家心學,成為一派宗師。

    對比明朝的王陽明,清朝的曾國藩就低了一個境界,曾國藩的個人修養沒有問題,他做官不貪,嚴於律己。立功上,他是曆史上少有的文人做到挽狂瀾於既倒的不賞之功的,能在武功上,跟曾國藩相比的,武將尚且不多,更何況文臣,或許除了諸葛亮這樣的妖孽人物,再也找不到其他。但曾國藩就差在了立言上,他沒有創下能夠讓後世尊奉,並且影響深刻的學術,留下的曾國藩家書,難登大雅之堂,也脫不開孔孟之道的窠臼。

    所以曾國藩這樣的人物,在曆史上最高的評價也不過是半個聖人。而且很有後世公知拍馬屁的成分在內,不然曾國藩的地位還要低的多。

    即便標準放低一些,不求孔孟這樣的祖師爺,不求朱熹王陽明這樣的大宗師,但凡能留下影響後人的學說理論的,也都算成立言,古往今來也沒幾個人。這些人雖不是聖人,但卻能被稱作賢人,有跟孔子的七十二賢門徒,一起配享孔廟的資格。

    這樣的人有誰?

    先秦不說,秦漢不提,出的最多的,其實是文人士大夫文化發展到巔峰的唐宋時期,唐代有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他討平“淮西之亂”立功,他興古文運動,一掃魏晉靡靡之音,讓文章重歸實用、成為治世之學,他反佛,倡儒,讓儒道重新複興,成功立言,死後配享孔廟。宋代有張載,開關學,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給讀書定下了最高的理想,他也成功立言,配享孔廟。

    同時宋代的朱熹就不用說了,開創了理學,是孔子之後對儒家革新最大的人物。

    明代出了一個王陽明。

    唯有清朝,幾乎沒出任何能夠稱子的人物。

    不是周琅自詡,世人公認,他也已經站在了曆史最頂端的那群人物之列,立德,周琅施政向來仁厚,有內聖外王的美譽。立功,他驅逐韃虜,恢複中原,古來有此功業者,春秋尊王攘夷的管仲,漢代馬踏匈奴的衛霍竇憲,唐代橫掃突厥的李靖而已。而他又是帝王,能跟管仲侍奉的齊桓公,衛青效命的漢武帝,李靖遵從的唐太宗相比。

    立德、立功,周琅已經兩不朽,不過他也不去追求立言了,他沒這個能力。同時他對文人士大夫迷戀的三不朽,也不感冒,除了石頭,哪有不朽的東西。

    同樣,周琅也不信佛,佛家的道理可以聽聽,但不必迷信。因此他更多的是住在工業時代難得的山清水秀的武當山,他練練拳,爬爬山,吸新鮮空氣,品香茗清茶,吃粗食淡飯,衣平布素娟,住茅屋瓦舍,清心寡欲,倒也怡然自得。

    所以,有人說皇帝去當神仙了。

    不過,和尚說的沒錯,周琅放不下。

    他不止放不下舊人,他更放不下故國。

    他已經看淡了一切,但不代表他放下了一切,他能淡然麵對生老病死,但他無法忘記舊人歡顏,他能從容選擇棄政放權,但他無法做到遺世獨立。

    要說他現在對手握大權,主宰一切,還貪戀的話,那不準確,他對舊人有放不下的一絲念想,他對故國也隻有忘不掉的一片情懷。

    或許是一道執念,他就像那些一心想當聖賢的讀書人那樣,追求立德立功立言,像那些一心想當高官的讀書人那樣,追求位極人臣,周琅也想爬到那座高山上看一看,看看他山巔的風景。

    但他已經沒有了征服高山的勃勃雄心,他隻有隨波逐流期待山來就我的殷殷期待。

    想要看到故國攀上山巔,已經不是人力所能為之,該做的周琅已經都做了,為有機緣、運勢這些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你隻能等。

    也許在武當山上,清心寡欲,思念昔日的舊人,期盼來日的故國,他有機會活著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至於這一次戰爭,周琅並沒有太過費心的去考慮。要是換做以前,他會將這次大戰看作一次機會,他會為此而歡喜,為此而焦躁,為此而絞盡心思。但現在,他不會了,是戰是和都不重要。

    他知道勝了,不足以讓故國登上山巔,敗了,不足以讓故國損傷纖毫。

    機緣還沒有到,所以他還得等。

    參戰有參戰的好處,不參戰有不參戰的好處,他不強求。

    於是皇太子發電報請他定奪戰和,他寫了一封詔書,隻寫了寥寥數語,“戰和事宜,由太子定奪”。

    得到聖旨之後,皇太子得到了最後的授權,完成了最後的程序。

    於是一切才塵埃落定,中國理藩院正式通知英法大使,表示中國因對德國的同盟義務,不得不與英法進入戰爭狀態。

    終於中國參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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