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似是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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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幼禾一愣,倒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她弟弟聰慧睿智,明辨是非,悲得是他這麽小就要麵對這些苟且汙穢,且他又心思細膩易傷。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我從來沒把你當小孩子看待,隻是姐姐能處理的事,實在不願你徒生憂思。有些事,我不同你說,是怕你過分依賴別人,有些事,瞞著你,也是像讓你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不要為了內宅的事牽絆分心。”

    楊廷煊低了頭,眼眶便紅了:“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護著我,隻是我覺得這人世間的不如意實在太多,像七姐姐的姨娘,那日見了我還遞給我她做的糕吃,如今人便不在了,家族官場,高出不勝寒,我倒願意做個平白人家的孩子,到好過勾心鬥角過這一生。”

    楊幼禾聽的心酸,輕輕將他攬在懷裏:“阿姐從不願你參與這些,隻想我們一家人開心平安,如今終究是不可能,但你願做什麽事,隻要對得起你自己,對得起你的心,隻管去做,阿姐始終都站在你這邊的。”

    楊廷煊輕輕點了點頭,將脊背挺直。楊幼禾知道這孩子心思細膩又脆弱,隻怕日後應付不來官場是非,又想著若他有心脫離楊家束縛,脫離官場枷鎖,隻怕逍遙自在,未嚐不可,更是一生平安順遂,遠離是非罪惡。可是又怎會被世家容下,一時憂喜參半,自己扶了欄杆慢慢踱回去了。

    黃媽媽見她回來,舒了口氣:“姑娘總算是回來了。”“媽媽擔心了。”楊幼禾淺笑著將她手裏的熱茶接過,卻見著她鬢角的白發又多了些,不由更加傷感:“媽媽去歇著吧,您歲數大了,整日為我操勞,我心裏委實過意不去。”黃媽媽心裏慰帖:“姑娘對老奴極好的,老奴都記在心裏。”楊幼禾強笑著將她手牽了牽,見她去了,才寫了字條吩咐了謠書道:“送給五哥哥罷。”

    楊廷逸自記事起以來,總覺得娘親不疼他,甚至隻有年節的時候才能見見麵,他想過去讓她抱抱自己,可是乳母總讓自己乖乖坐著,可是卻看見他的姐姐哥哥都能在母親身邊,或是撒嬌,或是玩鬧,他們看起來那麽美滿歡樂,母親卻對自己始終淡淡的,甚至很少抱過自己。祖母、大伯、伯母、甚至園裏的丫鬟婆子也從來沒拿正眼看過他,他總是疑惑,甚至難過,每當問起乳母這個,乳母總會抱著他歎氣,卻一句話也不願意說。後來他才知道,自己不過是庶出的罷了,自己的姨娘在生他的時候就去世了,甚至自己的姨娘也不過是一個工具,自己是別人生活中的一個汙點,一個本來就不該存在的累贅。

    他眸子微微黯淡。

    記得幼時年節的時候楊幼禾總偷偷來找他,手裏捏著幾個點心煙花,白嫩的小臉被風吹的通紅,眸子總是亮晶晶的,她聲音清脆而稚氣,陪他坐在院子的角落數星星,放煙花,看著丫頭婆子追著他們滿園子地跑,再偷偷躲在假山後捂了嘴偷笑,那是他這些年最為美好的回憶,是他在艱難度日時最鮮活的生命。

    當他看到楊幼禾給自己的字條,那個一年未見的女孩子再一次出現在自己的腦海,那是他的妹妹,他心中苦澀,輕輕展開紙條,他似乎有些微怔-——梅花園。

    他似乎不知走了多久,望著梅花園的門輕輕有些失神。片刻推了門進去,便見到一個青色的背影,稚嫩、單薄,就靜靜立在落光了花與葉的樹林中,那一瞬間,他好像坐了一個長長的夢,有著霎時間的悸動與歡喜。

    楊幼禾聽見動靜,轉頭笑著望向他:“逸哥哥,好久不見。”

    繁花已落,並非寒冬。

    楊幼禾與他並排坐在亭中,笑吟吟的捏了點心放在他的麵前:“逸哥哥這一年過得可好?”

    楊廷逸伸手接過了:“很好。”卻又想說什麽,終究是咽了回去,輕輕咬了口點心:“到不不知又從哪裏順出來的點心,記得你小時候總偷偷與我說母親不準你多吃甜食,便總是趁丫頭不在的時候在大姐姐房裏偷拿幾個,像個小貓似的------”說到一半,卻又說不下去了,抿了嘴將那半塊點心輕輕放在掌中。

    “哥哥記得清楚,倒拿這個來打趣我。”楊幼禾輕歎一聲,卻又自己笑了,她記得最清晰的事情之一,仿佛也有和楊廷逸一起度過的那些晚上,見到這個少年,她似乎卸下了這些日子來的盔甲偽裝與刻意的堅強,那些虛假的笑與隨時遇見的寒霜似乎都被隔絕在外。她又可以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可以肆無忌憚地笑著。她抬眼看了看少年的臉,又笑著道:“可惜姐姐後來識破了,若她不在,必叫白芍將裝點心的攢盒盤子通通擱在架子最高層。”

    楊廷逸見她眉眼彎彎的,不似這些天見著的雖看起來嬉笑憨頑,實際靜而沉穩嫻靜,忽而覺得有些心疼,也許每個人都過得不如意罷,就像她本該無憂無慮才是。

    頓了頓開口:“若不開心,便不要勉強自己。”楊幼禾心中一滯,才覺得自己演技拙劣起來,先是宋氏,又是他,竟都瞧出自己的強顏歡笑和漫不經心來。

    她並不想回應這句話,將話頭牽扯開來:“哥哥今年的院試可準備妥當?”楊廷逸笑著搖搖頭道:“先生看好三哥同六哥,我不過是去碰碰運氣罷了。”楊幼禾但笑不語,知道他一向聰慧,隻怕心思玲瓏比楊廷煊還要多些,不過是他這個先生迂腐,一向尊崇孔子儒學以致癡迷,最是注重嫡庶尊卑,不將他放在眼裏罷了。她時常見楊廷煊像薑氏抱怨,便也就留了心記下:“喬先生是個好先生,道理知識聽說極為淵博。”又笑著補充:“就是年紀太大了些,看人不怎麽真切。”

    楊廷逸聽她這樣說,哪能不知道她語氣中的揶揄,見她笑的輕鬆,便也覺得心中的悶氣散發了些,與她說了會子閑話,見她言笑晏晏的,或嗔或癡,或疑惑或憂思,再也不似前幾日遇見時的隔著一層的感覺,才覺得像是個不過十幾歲的少女天真模樣。

    楊幼禾望著天空,輕輕吐了口氣道:“是時候回去了,含畫要尋我急了。”起了身,深深望了他一眼:“哥哥今日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不會忘記的,但哥哥可否聽我幾句?”見楊廷逸點了頭,才道:“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忍辱負重,比比皆是,若是有心,必能有成,母親並非不待見你,若是有時間,陪陪她說說話也是好的------”

    說罷,也不去看楊廷逸的神色,自己提了裙子從階上下去。

    走至門外,才緩了步伐,輕吐了一口氣,她能做的隻有這些,或許憐憫,或許幫助,或許無助,也或許殘忍。怎麽選擇,她也隻是個慣用手段的自私之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