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從善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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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正淇也看見了她,頓了頓,終究抬手喚她過來。
“你可怨我?”楊正淇本就對幾個兒女心中有愧,又未曾將大女兒風光嫁出,麵上陡然帶著戚戚之色。
他本來就無心向官,又頗為此累,如今宋氏已去,更是不願混跡官場,想著兒女以後未免吃苦,不免皺眉突然這樣問她。
楊幼禾隻是垂了頭不說話,若說他是個合格的丈夫與父親,自然是假的,但若說他的不好,卻是又比楊正賦楊正勳之流要好上太多。
“如今你姐姐嫁到盛家,也算是了卻我一番心事,盛家二子佲濯我見過的,雖然生的粗悍魯莽了些,但勝在心思純直,更沒有什麽花湖腸子,其家人丁雖多,宵小之輩卻也沒有幾個,盛老將軍更是有名的講理明數,正直通達之人。”
楊幼禾不防聽見父親的歎息,終究還是拳拳愛女之心多些。
楊正淇見她搖了搖頭,十二三歲的身量已是長得頗為高挑出眾,容貌雖未全然長開,卻已是逐漸有了風華之色,不免歎息起她生不逢時,若是在宋氏仍在時說了親事,隻怕這幅容貌也是極出眾的。
因此又歎了口氣,將她打量幾眼,負手去了。
楊家嫁女之後宋氏便去世的消息終於散了出去。
一時間眾說紛紜,猜忌議論不在少數,卻是皇上聽聞此事,頗為念及宋氏多年賢淑恭德,送來吊唁之詞。
楊正賦等人率楊家眾子孫跪在靈堂前,聽得那公公念罷,又佯裝著拭了把淚道:“陛下極為惦念故去的楊卿,聽聞楊老夫人仙逝,很是惆悵了一番。”
尤氏聽他說罷,瞧見婆婆指示,立即將一袋金葉子遞給他,那宦官這時卻笑吟吟的接過,才帶著眾人去了。
“真是榨人血的蚊子,恁的叫人厭。”韋氏口無遮攔,才說出來,便見楊正賦惡狠狠的瞧過來,立時嚇得閉了嘴不再言語了。
楊正賦搖搖頭,二房添亂的本事他向來是見識過的,因此便指了跪在一旁有些昏昏欲睡的楊正勳道:“若是乏了,隻管帶弟媳回去,不必在此惺惺作態。”
那楊正勳向來是靠公中銀子接濟的,如今見著宋氏去了,一心想著將家產分一杯羹,恐遭人借此嚼舌以不孝去了資格,忙搖頭道:“大哥說的什麽話,為母親守靈是我甘願的,你哪裏可趕我走?”
楊正賦暗惱他作為,又恐驚了母親靈堂,隻得甩了袖子不去看他。
楊幼禾心中寒涼,果真宋氏去了,個個的醜態便都現出來了。
她低了頭將孝服扯了扯,便聽得有人在外邊報:“榮親王世子妃到——”
楊靜沅穿著一身素白的宮衣,急匆匆的扶了嬤嬤的手進來,見了楊正賦立刻滾下淚來:“祖母病重,我竟不知,倒叫她白疼我一場了,竟是來拿最後一麵也未曾見著。”
“多是你祖母的意思,不願你為此分心勞神——”王氏上前將她拉住,用帕子沾了沾眼睛。
楊幼禾知道楊靜沅自幼在宋氏膝下長大,這份感情與眾不同,因此她麵上的悲痛倒顯得更真一些。
眾人又陪著她難免哭了一場,才略略止住了,便見著她點名要見楊幼禾。
楊靜沅見她乖順的站在麵前,雖才年幼,但身形容貌皆現上乘,便略有所思。
“你是九月的生?”
“回世子妃,九月二十。”
“唔”她淺淺點頭,麵上便有了幾分追憶的神色:“你出生時,我還在這院子裏學釀桂花酒,不知怎的一晃就長大了。”她含著淺笑,似是回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我記得你小時候頑皮,最喜歡捉弄別人,今日裏將這個姐姐的帕子藏起來,明日裏將那個姐姐的發裏偷簪一朵野花,日日滾得一身泥回來,祖母也對你格外寬容,見你在嫰草裏滾得一身茵綠,因此給了你這個小名——”
楊幼禾不知這個典故,聽她說起來時,竟覺得悠遠,因此也含了笑靜靜聽她說著。
“如今大了,倒像換了個性子一樣沉穩,若是你在焦州許久,我便忘了——”
楊靜沅輕輕向她招了招手,細細端詳起她麵容來,竟是有些出神。楊幼禾見她姣好的容貌下皆是倦色,臉上的胭脂也藏不住有些病態的蒼白,一時又想到不知柳芙音現在如何——
卻又聽她緩緩開口:
“你和旁的女孩子不同,溫和而不盲從,倔強而不自矜,這也正是我和你祖母欣賞你的地方,但若論及手段謀略,還是差著幾成,想要在這深宅大院和亂世朝堂中翻雲覆雨,信步從容,還要多磨練些。”
她心下一滯,便覺得楊靜沅的笑意更深遠了些。
她卻微微抬了頭不再說話了,徑自坐了半晌無言,才歎口氣道:“眼瞧著天要變了,我也該回去了——”
楊幼禾微微沉吟,見她目光似乎要穿透楊府的宅子,不知她所說的變天究竟為何意。
待兩人出了屋子,竟見楊妙彤腆著肚子從廊上折過來。
見了楊靜沅,她麵上微微一變,依舊是矜持的笑著行了禮:“見過世子妃。”楊靜沅將她打量一番,目光就落在他的肚子上。
“再有三四個月便要生了吧?”
楊妙彤遲疑著點了點頭,便聽她笑的極為意味深長:“竟不知你是第一個要為太子誕下子嗣的人。”
楊妙彤垂了頭,看不出悲喜,隻是又微微福了身子。
“你既已將臨盆,萬不該來此的——”說到這裏卻又頓了一頓:“罷了,好生注意著身子。”說罷又深深凝視她一眼,喚了候在院子裏的下人離開了。
楊妙彤手指拂過肚子,看著她離開的方向眉頭微微蹙起,見楊幼禾好奇的盯著她的肚子,才複笑道:“隨我進去說說話。”
楊幼禾記得她最愛喝西湖龍井,今日卻喚丫頭泡了君山銀針來。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見楊惜薇同楊語凝進來行了禮:“原是姐姐到此處來了,母親說你有孕在身,叫我們時刻緊要著你些。”楊語凝神色複雜的望了望她的肚子又道:“太子府的車在催呢,母親喚你去說幾句話,眼瞧著要走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著。”
楊妙彤抬眼望了望楊幼禾,似乎有些失望,卻仍舊笑著站起來隨他去了。
楊幼禾一瞬間在她眼裏像是看到了無奈與沉靜,似乎和那個在院子裏信手吟詩的女子有著天壤之別。
“十一妹妹真是討人歡喜,世子妃,太子嬪都要同你來說悄悄話兒。”楊惜薇徑自坐下,將那杯未來得及喝掉的茶端在麵前仔細端詳了道:“但我要奉勸妹妹一句,有時候把自己看的太重未必是好事,你真的以為,她還是你那個知會吟詩作對,才情曠達的六姐姐麽?”
她眼裏含著笑,似乎在這個眾人哀痛的日子裏最為明媚。楊幼禾不解其意,亦實在不相信她的嘴裏能說出什麽讓人信服的話來。
“焦家小姐意外流產,六姐姐就懷上孩子,你這麽聰明,怎麽能想不清楚呢?”她偏了頭,似乎有些惋惜的望著她搖了搖頭。
太子府邸水有多深,即便她不去想,也能在腦子裏過個大概,不想讓彤姐兒懷孕生子的,除了焦氏,四皇子一眾,恐怕還有王氏,楊語凝等人。更加上焦氏流產,這個孩子來的太過於輕鬆湊巧,可是,即便如此,又與她和幹呢?
楊幼笑了笑,忽而覺得她姣好的麵龐諷刺了些:“姐姐說的話,如同醍醐灌頂,妹妹受教了。”也不去看她臉上驚詫神色,徑自挺直了背走出來。
她不再會為任何人的一句話而神傷吃力了,她會用自己手,去主宰她所在意的一切,用自己的眼,去在這場紛爭中從善如流。
如此而已。